一襟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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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结][授权转载][夏夷则中心]李朝异闻录 By长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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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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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完结][授权转载][夏夷则中心]李朝异闻录 By长耳   [完结][授权转载][夏夷则中心]李朝异闻录 By长耳 Icon_minitime周三 三月 26, 2014 2:35 pm

首先放授权地址,十分感谢长耳大大能同意我搬这篇一直相当喜欢的文,真是相当感谢。
[完结][授权转载][夏夷则中心]李朝异闻录 By长耳 8370a6f6gw1eetiyra4hjj20eo03wmxl
很难用言语表达看完这篇文章后给人带来的无尽回首的意味,总之希望大家也能喜欢。


由寒山唁于周四 三月 27, 2014 2:59 pm进行了最后一次编辑,总共编辑了1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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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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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完结][授权转载][夏夷则中心]李朝异闻录 By长耳   [完结][授权转载][夏夷则中心]李朝异闻录 By长耳 Icon_minitime周三 三月 26, 2014 2:46 pm

1,夷则中心,多西皮 
2,设定里安尼瓦尔和夷则从前没见过面 
 
一  白马篇 
 

吴王貌美。 
这在朝野中是公认的事实 
 
今圣的第三子李焱自小被送上太华山修炼,最终练得一身道骨仙风。而他又继承了母亲淑妃的好相貌,如冰剑意下自有眉目含情,即使在美人辈出的李氏皇族中,也算是出类拔萃。 
淑妃在时,圣元帝对其颇为宠爱,十五岁就封了吴王,但自从新近入宫的卫夫人有孕并生下四皇子,圣元帝对其他儿女的情意便淡下许多,一心一意偏疼这个老来子,本就不甚明朗的立储形势也因此笼上了层层迷雾,正如这长安城五月的天气,仿佛一拧就能滴出水。 
 

初九的清晨,吴王李焱方洗漱完毕,宫里就来人了。李焱隔着一道照壁听那脚步声,便知是圣元帝身边的内侍总管方凌华,这位皇帝面前的红人像是一宿没睡,脚步有些虚浮。他来得匆忙,连圣旨都没来得及准备,只传了一句皇帝的口谕: 
“卫夫人薨了,请诸皇子即刻进宫面圣。” 
 
李焱有些吃惊,顺势问了一句:“得的什么病?” 
“赐死。”方凌华低头回答。 
 
李焱垂下眼想了想,道:“待本王更衣。” 
他返回内堂,着侍女换了一身白衣,再命人将府邸里的红灯笼都换成素色,方才登车朝宫门行去。 
 

辚辚车马声中,李焱才有机会细细回味方凌华带来的消息,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自卫夫人进宫,因其明艳活泼,深得帝心,近几年诞下皇子之后,更是椒房专宠,连淑妃当年也不曾有过如此恩遇。然而天心难测,这本朝第一宠妃竟一夜之间横遭赐死,不知究竟是做出何等大逆之事,才惹得那位老年天子绝情至此。 
卫夫人不是第一位被赐死的嫔妃,李焱闭上眼,想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接到诏命之后,从容地将自己悬在了横梁上。 
 
突然,他感到身下的马车剧烈震动了一下,骤然停住,四周喧哗乍起。 
 

李焱皱眉道:“何事?” 
家将很快回报:“启禀殿下,有一支马队挡住了去路。”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敢阻塞堂堂皇子的车驾,李焱心头微怒,沉声道:“命他们速速让开,否则…….” 
“否则怎样?”厚厚的锦绣帷幔猛然被人撩起,刹那射入的阳光刺得他双眼一眯,细密飞散的光晕圈出一张轮廓分明的陌生面孔。 
“传言吴王貌美,果然名不虚传。”那人在马上偏过头,一双细而长的淡金色眸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左右何在,还不快将这狂徒拿下。”李焱手中无剑,心怀间却已是剑意弥漫,他修道多年,即使如磐端坐衣袂也无风自动,凛冽寒气竟将那男人逼得向后一退。而那男人眉宇间亦露出狠厉之色,抓着那半幅帷幔不肯松开。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街角处忽然有人高呼:“殿下且慢!”李焱抬眼,只见一名红衣官吏正提着袍角,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的名字李焱叫不出来,容貌倒是十分熟悉,是四夷馆的一位掌事。 
 

那掌事跑到近前,先向李焱行了个礼,道:“微臣费知书参见吴王殿下。” 
听见吴王并不叫他起身,便也不敢动,佝偻着身子道:“殿下息怒,这位是狼缇狼王,这次是专程进京同陛下商议西域诸事的。” 
李焱也算是听说过这位狼王的大名,他率领的狼缇纵横西域多年,威严更在众多国王之上。本朝自开国以来便欲将那一片广袤之地置于掌中,而狼王安尼瓦尔无疑是几十年来最值得拉拢的对象。 
但李焱并不怕得罪他——甚至是有些期待的。 
 
吴王闭目沉默了一阵,像是在思考如何处置这个胆大妄为的蛮夷,而那狼王的眼睛,也一直没有离开吴王的面容。 
良久,吴王终于道:“走吧,莫让父皇久等。” 
费知书伏在地上长出了一口气,目送车轮滚滚而去,待烟尘散尽,一抬眼,才发现狼王的背影已经混入人流,消失不见。 
 

圣元帝召见诸儿女的地方是皇宫东北角的明镜台,面朝太液池,背靠宝象山,冬暖夏凉,气候宜人,一过了六十寿诞,皇帝便搬来这里长住。李焱到明镜台的时候,皇子公主们已到了大半,已他两个哥哥晋王和楚王为首,分成两列跪在丹墀之下。李焱到得晚,便要跪在后排,晋王眼尖,且脾性浮躁,看见他便招呼道:“三弟,快到大哥这里来。”引得兄弟姊妹纷纷侧目。 
李焱无法,只得顶着众人的各色目光挪到二王下首,刚跪下,方凌华便出来宣旨,夫人卫氏已于三更时分自裁,罪名用了八个字:独居骄蹇,淫乱自恣。字字句句皆有出处,一听就是左仆射的手笔。 
 
这道诏书十分简短,片刻便读完了,方凌华刚念到钦此,阶前众人就开始三呼万岁,这群龙子凤孙一大早被人从热被窝里叫起来,现在还指望着去睡个回笼觉。 
晋王打着呵欠站起来,对众位弟妹拱手道:“既然无事,哥哥就先走一步了。”他是圣元帝的长子,一言既出,其余人等都哄然称是。只有老二楚王与他面和心不和久矣,连声告辞也欠奉。 
待晋王走远,楚王暗暗拉住李焱衣袖道:“夷则,二哥有话同你说。” 
听见他称自己的字,李焱便知这话绝不简单。 
 

楚王今年二十有一,模样显得岁数比实际年龄稍大些,其实他的相貌并不算坏,只是习惯了皱着眉头故作高深,久而久之,带出些许狼顾之相。他一直自负聪明,不肯折节与其余兄弟姊妹结交,时间一长,便得了个阴狠狡诈的评语,他也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对于这个二哥,李焱平日里很少能说得上几句话,如今他主动邀约,倒显得十分稀罕。 
 
五月的明镜台,正是风光最好的时候,波光粼粼,草木繁盛,兄弟两个并肩站在一棵大槐树下,楚王特意挑了个逆光的位置,衬得他面色尤为阴沉。 
“夷则,大事不妙了。”楚王并不打算绕弯子。 
李焱却笑道:“再大的事情也有父皇顶着,二哥何出此言。” 
楚王像是早就料到了他的态度,不疾不徐道:“今天一大早,左仆射就打发下人去每家王府上送了一本书。” 
“哦,什么书?” 
“《北史•魏本纪》。” 
李焱想了一阵,方才缓缓道:“上回做左仆射讲学正好说到这里,一本史书而已,没什么好稀奇的。” 
“夷则……吴王!”楚王突然叫了他一声,却发现池中有群采莲宫女正驾船往这边过来,又连忙压低了嗓子,“钢刀都悬在咱们脖子上了,吴王难道还没有发觉?” 
 
摇曳的树荫遮蔽了兄弟二人的身影,宫女们的欢笑里夹杂着慵懒的蝉声,这本应是最悠闲的时节,但李焱心里明白,今年的夏天从现在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与楚王简单交谈了几句之后,夷则准备打道回府,从明镜台到北宫门要路过妙香殿,那是卫夫人的寝宫,直到前一天晚上,这里还是绿云□□,莺歌燕舞,没想到仅仅过了半日,就显出衰颓的神气。 
夷则在妙香殿门口站了一会,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宫人抱着他年仅两岁的弟弟在庭院中捉蝴蝶,四皇子还太小了,连路都走不稳,自然无法明白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眼睁睁看见蝴蝶飞走,竟失望地哭了起来,任凭乳娘百般哄劝也不能让他安静片刻。 
这时,一只晶莹剔透的白色蝴蝶轻盈地飞入了小皇子的视野,他泪眼朦胧地伸出手,那可爱的小玩意儿竟乖巧地落在他的手心里,有点硬,有点凉,和他记忆中蝴蝶的触感有些许不同,但小皇子并不在意,他顺着蝴蝶飞来的方向抬头望去,只来得及看见一角素白的衣袍轻轻拂过门框。 
 

回到府邸之后,夷则也收到了左仆射托人捎来的书册,果然是一套装帧精美的《北史•魏本纪》。微风吹来,翻得那书页沙沙作响。 
同史书一起送来的还有圣元帝新颁的一道旨意,命吴王领宗礼台事。从今往后,一切宗室的赏罚分封都牢牢攥在了他的手里,夷则明白,在外人眼中,这无疑是圣元帝发出的一道信号,仿佛一直摇摆不定的圣心终于有了决断。 
而更令他感到困扰的却是,在这思绪纷杂的时刻,记忆的缝隙里,竟还闪过一双细长的淡金色眼眸,沉默地蛰伏于初夏的天光中,像一只伺机而动的猎豹。 
“闭门谢客,任何人来都不见。”吴王吩咐道。 
当天晚上,楚王府中悄无声息,而晋王却大发雷霆,还杖毙了一名平时备受宠爱的歌伎。 
 
10 
卫夫人被赐死后第五天,圣元帝在隆安殿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狼王安尼瓦尔,朝中三品以上官员悉数到场,可见礼遇之重。而狼王也换上了华贵的正装,栗色的卷发用金线束成一条发辫,辫梢绕过他古铜色的脖颈,搭在结实的肩膊上,于一群文弱书生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悍勇而锐利,如同一把蓄势待发的弯刀。酒过三巡,楚王称自己不胜酒力,请求离席醒酒,圣元帝欣然应允,然而一个时辰之后,楚王仍然未归,圣元帝便命吴王外出寻找,这一找便找到了游仙馆。 
 
游仙馆原名银安殿,淑妃进宫之后才改的名。上了年纪的宫人依然能清楚地记得那一场隆重繁丽的册妃典礼,梳着望仙髻的淑妃宽袍广袖,衣带飘飞,在十六名女官的接引下,走上游仙馆修葺一新的阶梯。那时正是淑妃最得宠的日子,她还怀有身孕,皇帝的赏赐如流水,从麟德殿送到游仙馆。 
而如今,自淑妃去世之后,皇帝已久未踏足此地,偌大的游仙馆无人看顾,不到两年光景,竟荒芜到杂草丛生,青苔遍野的地步,可知沉浮荣宠,自有天定,岂是人力所能强求。淑妃争宠半生,后来却突然皈依道门,不问世事,怕也是已将人情冷暖彻底看透。 
这时,夷则突然听见身后有人操着生硬的汉话问道:“这两棵是什么树,为什么在哪里都能看见?” 
 
11 
夷则回头,看见满面酡红的狼王提着一盏侍卫的灯笼站在阶前。他喝了不少酒,满身都是陈酿的醇香,神志却还十分清醒。 
“狼王怎么也出来了,可是嫌弃我等招呼不周。” 
安尼瓦尔也不答,只望着那树道:“我一路从长城过来,到处都种满了这种树。” 
夷则道:“这是李树。”因为本朝皇帝姓李,所以四海之内,遍植李树。 
此时李花方谢,枝头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青李子,安尼瓦尔身量高,微一抬头,就从树上咬下来一个。五月初的李子是最酸的,他竟也不怕,含在嘴里咀嚼了半晌,一仰脖吞了下去。 
“在我们那里,把这样的果子叫做巴纳,”狼王道,“想不到竟然长在树上,我一直以为是种在地里的。” 
“叫做什么?” 
“巴纳。” 
“巴纳……”吴王仿佛这种陌生的语言产生了兴趣,他指着狼王头发道,“那这叫什么。” 
“萨哈。” 
然后是眉毛。 
“***。” 
再然后是眼睛。 
“摩罗。” 
“金色的眼睛呢?” 
“摩罗利迦。” 
“金色放在后面?” 
“胡达大神说过,有形有实的东西才是世界的中心,其余不过是现实的影子。” 
吴王点点头,最后指着自己道:“夷则,用你们的话怎么说。” 
狼王思索片刻,缓缓说出三个字:“揭利亚。” 
“真有这个说法?” 
“胡达作证。” 
吴王轻轻笑了笑,安尼瓦尔看着他,心想果然是揭利亚。正想再同他说点什么,不远处的飞来阁忽然亮起一片灯火,隐有啼哭之声随风传来,吴王心底一沉,暗道了一声不好,他早知道这一天会来,却没想到会来得这样狠,这样快。


由寒山唁于周三 三月 26, 2014 3:47 pm进行了最后一次编辑,总共编辑了3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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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夷则让狼王先走一步,他围着游仙馆转了一圈才缓缓走向飞来阁,不想半路上就遇见了晋王。大皇子欢宴半晌吃足了酒,正是神采焕发,满面红光,看见夷则一个人独行,竟笑着过来亲热地挽住了他的手,道:“三弟,这么黑,怎么也不知道带个灯笼?” 
夷则不惯与人如此亲密,却又不能贸然甩开他,只得道:“出来得匆忙,忘记了。大哥一路过来,可见着了二哥?” 
晋王拍拍他的手背,道:“不急不急,一会你自然能见到,说不定咱们的父皇还先你一步找到他呢。”他说话的语调甚为轻佻,但夷则已然明白,他这个大哥是知道什么内情的。 
 
13 
飞来阁是诸王公主们少年时游戏的地方,地方虽然不大,但院中遍布假山石阶,错落有致,颇多情趣,自从得了四皇子,圣元帝便长带他到此地玩耍。 
一进飞来阁,夷则就看见圣元帝斜倚在一张软榻上,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不远处四五个太医围城一圈,正在窃窃私语。而楚王就跪在圣元帝跟前,面色灰败,腰板却挺得笔直,竭力保持着身为一个皇子的镇定和尊贵。陪楚王一同跪着的还有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子,看容貌像是新近入宫的贵人胡氏。 
一见此情此景,晋王立时舍了夷则,冲上去就是一记窝心脚,正中楚王心口,二皇子哇地一口喷出一滩鲜血,淋淋沥沥全洒在衣襟上,一片触目惊心。晋王却不依不饶,指着楚王骂道:“你这畜生,竟做出此等有违人伦的丑事,我怎会有你这不知羞耻的兄弟!”说罢,他又扑在圣元帝驾前,一个年近三十的大男人,哭得声泪俱下,断断续续道:“父……父皇,您倘若被这畜生气出什么好歹,儿子必定先手刃此獠,然后陪您一同走,黄泉路上再续父子缘分……”他这番戏做得实在太过刻意,周遭的宫人们强忍着不敢笑,却自有人不怕他。 
夷则看见他二哥晃晃悠悠从地上爬起来,连嘴边的鲜血都懒得擦,冷笑道:“大哥多虑了,就凭你这栽赃嫁祸的手段,如何入得了父皇的法眼。” 
晋王一转身又要动手,这时,一直躺在软榻上的皇帝突然睁开了眼,道:“你们两个都住手。”他动了动脖子,方凌华便将他扶起来,轻轻捶着他的背。 
“有朕在一日,就不许任何人冤枉朕的儿子,但倘若朕不幸真生了个畜生,也绝不会姑息养奸。”皇帝的声音并不大,但积威深重,听他这一句,晋王与楚王都不敢再动。 
“吴王何在?” 
“儿臣在这里。”夷则越众而出,规规矩矩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虚弱地点了点头,道:“你如今掌管着宗礼台,楚王的事情就交给你去办,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儿臣遵命。”夷则抬起头,正对上楚王的目光,平静又绝望,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 
 
14 
后来夷则才从方凌华那里知晓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夜圣元帝回宫路过飞来阁的时候,听见其中狂言浪语,皇帝开始还以为是宫女同侍卫私通,谁知把人拖出来一看,一个是亲生儿子,另一个竟是近日才承宠的胡贵人。圣元帝当场气得面色苍白,两手颤抖,几乎站立不住,吓得方凌华接连传召了数位太医。 
夷则又亲自提审了胡贵人与楚王身边的亲随,他们众口一词地招认,早在胡氏进宫之初,二皇子便已与她有私,虽然这几份口供遭到楚王的极力否认,但事情到这里似乎已经水落石出,楚王激烈的抗辩更像是困兽犹斗,只能引起旁人的同情。 
剩下的便是该如何定罪。 
 
15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楚王失德,理应处……”奏折写到此处,夷则顿了一顿,饱满的墨汁啪地滴在白纸上,濡散成一副破落的虫躯,教他想起早晨去见楚王的时候,那人正面朝石墙,跪坐在一个破旧的蒲团上,聚精会神地看着高悬的铁窗上,一只蜘蛛捕食飞蛾——既然用尽全力也挣不脱,那也只好任由自己被生吞活剥了。 
夷则同这个二哥自小便无多少情谊,但见他好好一位皇子,竟落魄至此,不禁也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二哥且暂安心,你的家人我会尽力保全。” 
楚王回过身,对他深深一拜,却说了句于此时此地毫无干系的话。 
“好端端修你的道,何苦还要回来。” 
人人都想当皇帝,可谁曾想过当了皇帝之后要干什么。 
 
这时,有人在窗外道:“你们的酒宴不尽兴,吴王可有兴趣赴一回我的宴席?” 
 
16 
“夜闯王府,你可知罪?” 
“合该醉死。” 
夷则思量片刻,突然觉得好笑:“好,本王便亲自送你上路。”他放下笔,起身打开房门,只见狼王大马金刀地站在门口,一抬头差点撞到他的鼻子。 
安尼瓦尔将吴王上下打量一番:“你穿着这身出去,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皇子?” 
“这个好办,”夷则掀起他风帽一角,“借尔狼皮一用。” 
 
17 
长安西市多酒家,尤其是波斯坊一带,渭水的一条支流将波斯坊分为南北两部,北边胡人居多,南边住的则是胡汉混血。狼王的商馆就设在河岸边,是一处五进的大宅,从规制上看应是前朝哪位王公贵族的府邸。偌大的庭院里堆满了各种货物,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狼王回身略表歉意:“要不我……背吴王过去?”他本来更想说抱的。 
夷则却摆了摆手,口中默念了一句咒诀,只见华光一闪,人已到了正堂门口。 
狼王懊悔不跌,一时大意,竟忘了这位皇子曾拜在太华门下。 
堂中宴饮之人多是狼王从属,见夷则旁若无人地进来,风仪姿态又与常人不同,还戴着狼王的风帽,一时间都大为好奇,纷纷凑上来询问。他们说的是西域土语,夷则从未听闻,他疑惑地望向狼王。 
狼王道:“他们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这种地方自然不可吐露真名实姓,夷则顺口便道:“揭利亚。” 
狼王一愣。 
“怎么,我讲错了?” 
“没有,你说得很准。”狼王笑了。 
属下们将夷则上下打量一番,都欣然点头,用夹生的汉话道:“揭利亚,名副其实。” 
 
18  
狼王抓起一坛酒:“吴王能饮否?”然后眼看着夷则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大半。狼王有些惊讶:“没想到你酒量还不错。” 
夷则笑道:“师尊酷爱美酒,以前还在山上的时候,常陪他共饮。” 
“听说你师父是个妙人。” 
夷则悠然神往:“纵使苍云出岫,白鹤立雪,也不过如此。” 
“那你还舍得他独自下山?” 
“再不走……恐怕……”浓烈的酒气,将他眼角熏蒸出一圈薄红,狼王一失神,就漏过了他的后半句话。 
“吴王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闲话。” 
 
19 
狼王想,他手里有一把举世无双的利刃,而此刻,他只想用这把利刃来修剪花枝。 
 
20 
酒过三巡,安尼瓦尔的兴致渐渐高涨起来,他对属下们一挥胳膊:“把我的琵琶拿来。” 
夷则怔了一怔:“狼王还会弹琵琶?” 
安尼瓦尔拍着胸脯道:“琵琶本是我西域所有,传到中原才不过几百年,在大漠里,随意哪个人,都比你们教坊里的善才弹得好。” 
西域的琵琶形制较中原颇为不同,长柄扁腹,安尼瓦尔随意在上面一抹,只觉声音浑厚低沉,似唱似叹。他的琵琶首上雕着个须发皆张,活灵活现的狼头,绿松石嵌的眼珠,正闪烁着荧荧的微光。 
狼王一脚踏在椅子上,嘴里哼着一首异域轻快的小调。一边调弦,一边看着夷则笑:“你们中原有句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为吴王抚琴,吴王是不是也要为我做点什么?” 
夷则想了想,缓缓起身道:“我只会舞剑。” 
早有属下递了把铁剑过来,被狼王握在手里颠了颠,随即扔到一旁:“揭利亚本应配名剑,我这里兵器虽多,能入眼的却少,你要是不嫌弃……就用我的这把弯刀代剑吧。”他解下腰上的佩刀,双手奉与夷则。 
夷则看这黑沉沉的钢刀,模样并不比方才的那把好上多少,他却不曾多想,伸手便接了过来,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极其热烈的欢呼。这样隆重的礼遇让夷则生出一丝疑惑,他探寻地转向狼王,只见那张英挺的面孔上流露出自信而满足的神情。 
“开始吧,吴王,他们都已经等不及了。” 
 
21 
夷则舞的是太华山的一套入门剑法,虽是入门,却也暗藏诸多精妙之处,非十年苦功不得领悟,尤其是这套剑法中有一招叫做孤雁横云,威力极大,乃是后发制人的奇招。太华山三千弟子中,练到最精微者便是他的师父清和真人,提身、挥袖、回首,一气呵成,来如惊雷,去似行云,清和也由此得了个孤雁长老的别名。 
狼王走南闯北多年,自然识得这套剑法,他着意放慢了节奏,只等夷则使出孤雁横云,正合上最激昂的乐章。 
只见夷则越舞越疾,凛冽剑意喷薄而出,鼓荡神魂,摇动心旌。 
清光残影之际,正配酒酣耳热之时。 
狼王按弦,准备助他一臂之力,夷则的身形却突然一晃,弯刀顿时脱手飞出,但见银光一炽,刀身已穿墙而入,直没至柄。 
夷则看着空荡荡的手掌,垂下头道:“酒也喝了,曲也听了……本王也该回去了。”说罢,拉起风帽,转身离去。 
 
22 
夷则沿着河岸慢慢地走,狼王就跟在他身后不远,两个人的影子相接,甚至连呼吸都听得见。行至无人处,夷则停下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吴王殿下,我有件事骗了你。”安尼瓦尔步步逼上来,将他按在堤旁的柳树上。 
“什么事?” 
“揭利亚并不是夷则的意思,不过我觉得它比你的名字更配你。” 
“哦,那是什么?”夷则的下巴从风帽浓密的绒毛里探出来,抬成一个矜持的弧度。 
“……至美之物……”说着,狼王便吻上去。 
 
23 
“你喜欢本王?”夷则安静地接受了这个吻,仿佛意料之中。 
狼王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想和本王在一起?” 
狼王又点头。 
“倘若你以后不喜欢了……” 
“那就分开,”狼王并不准备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久,“或许以后我还会喜欢上别人,不过现在,我就看上你一个。”情爱这回事,本就是合则聚,不合则散。 
“看上本王哪里?” 
“这……”狼王皱了皱眉,他一向依直觉行事,并不太擅长回答这种问题,“你长得很好看,还有……剑舞得不错,酒量也还行。”他不知道这个答案是否合乎吴王的心意,若是拒绝,那他也只好接受,然后潇洒地回西域去。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终于,夷则道:“很好,正合我意。”然后主动将唇覆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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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吴王于明镜台呈上奏折的时候,圣元帝正将他的小儿子抱在怀里,轻言细语地哄。他先大略看了一遍内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让乳母过来,将四皇子领走了。四皇子开始还不肯,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不肯松手,圣元帝只好赌咒发誓,等办完了事情,一定陪他玩个尽兴。 
待皇帝抬起头,已然换了一副面孔。 
“这就是你的结论?”他提起朱笔,将末尾那句圈出来,掷还给夷则。 
夷则不愿看,实则也不必再看,这句话在他斟酌过千百遍,终于还是不加修饰地抛了出来,任由其血淋淋地伫立在那里——“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楚王失德,理应处斩,念其血胤,宜乎保其全尸,儿臣愚钝,全凭圣上决断。” 
“你愚钝?朕看你却是聪明过了头……区区一个女子,就想要朕儿子的命,世上哪来这样便宜的事情。” 
夷则既不认错,也不反驳,规规矩矩地道:“父皇圣明。” 
皇帝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他,而他则还给天子一道温顺的眉头,然而那眉梢里却是藏有刀锋的。父子两人各怀心事,却又默契地同时保持了沉默。 
最后皇帝蜷起手指敲了敲书案,道:“行了,你出来吧。” 
 
26 
有人从厚重的帷幕之后走出来,小心翼翼跪在夷则身侧,他先向皇帝行了礼,又转头向夷则作了个揖,道:“三弟近来可好。” 
夷则微微欠身:“二哥别来无恙?” 
来人正是楚王。 
皇帝指着夷则道:“老二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弟弟,朕原本还指望着他能办事公允,手下留情,竟不知他竟如此不顾手足之义。” 
楚王垂首道:“天家无骨肉,帝子本无情,三弟这样做也是分内之事。” 
圣元帝像是对这样的回答很满意,他亲自将楚王搀扶起来道:“莫怕,无论如何你都是朕的儿子。”说着,他蘸了朱砂,将理应处斩改为迁楚王为静候,择日前往岭南就藩,非诏不得入京。 
楚王望着那朱批,不禁浑身颤抖,最后竟流下泪来。 
 
27 
夷则送二皇子出宫,早有马车在外面等候,两人在车前作别,正要启程,二皇子突然探出头道:“吴王。” 
“楚王……静候何事?” 
静候点点头道:“多谢你,我才能活着离京。” 
夷则却笑了:“我一心要置你于死地,赦免你的是父皇,你该谢他。” 
静候道:“他最爱唱白脸,却让旁人背黑锅,你若不定我死罪,不但我要老死狱中,就是你也要受牵连……为了他那个小儿子的江山,竟能把其他儿子逼到这个地步……夷则,如今我已夺嫡无望,老大又是个绣花枕头,老头子的眼中钉,可就剩你一个了。” 
夷则道:“二哥放心,我自有打算。” 
静候向来看不透他,听他如此说,再有什么话,也只好作罢。 
 
28 
狼王也看不透他,但是与静候不同,越是看不透,就越想要追究。而夷则就像是个慷慨的主人,毫不吝啬地对他打开了庭院的大门,并殷勤地引导着他分花拂柳,登堂入室。狼王如今就站在一处杂花生树的路口,他面前有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一条从□□就开满鲜花,但一眼就能望得到头,另一条则被青苔和嫩草覆盖,却一直蔓延到林荫深处。 
他想要征求主人的意见,夷则却只是微笑,仿佛对他的决定并不关心。 
“你的模样不太对劲。”狼王严肃地指出来。 
“你说得很对。”夷则坦然承认,“十八年来我一直想做一件事,但我却找不到做这件事的理由。我的师尊告诉我,那是我心中的执念,倘若我纠缠不放,总有一天会铸成大错。” 
狼王笑着攀上他的肩:“如果你说的是个人,那我一定会嫉妒他。” 
夷则郑重点头:“其实是两个。” 
 
29 
“第一个不是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狼王看了看夷则的脸色,摇着头道,“好吧,第二个也不是我。” 
夷则道:“你不要和他们比。” 
狼王想着打从见他的第一眼,就该是喜欢上他了,不过那时只是爱他的貌美,到现在,对他竟有些更深湛的趣味了。 
夷则的面容生得极其端正,尤其是眉毛,浓黑顺长,不偏不倚,像是修房子的时候最先确定的两根椽梁,牢牢钉在那里,其余五官依次分布下来,几乎挑不出一点错。虽然狼王并没有见过他除却微笑和皱眉之外的其他表情,但他觉得,这样的一张脸,即使是痛哭或者发怒,也不会让人觉得不堪入目。可越是这样,越让人想要看见他痛哭发怒。 
 
30 
“过两天和你的商谈,是由我主持。” 
“你……”狼王不太能确定夷则说这句话的目的是什么,虽然他现在一心恋慕吴王,却也不会徇私留情,料想吴王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只是告诉你知道,以免到时候你看见我,进退失仪。” 
狼王不服气:“我什么时候失仪过?” 
夷则哼了一声道:“当初你大庭广众之下拦下本王车驾,言行冒犯,无礼之极,若本王愿意,管你是狼王鹰王,一并锁拿当街斩了。” 
安尼瓦尔淡金色的眸子一动:“那你为何不斩?” 
夷则坦然道:“因为本王突然想到一件事,只有你才能办好。” 
“你想利用我?” 
“狼王不愿?” 
安尼瓦尔摇头:“我们狼缇归根结底,算是生意人。对生意人来说,没有愿不愿,只看吴王肯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虚情假意除外。” 
 
 
31 
于是夷则就开出了他的加码,在一个安尼瓦尔绝没有想到的场合。 
“条约都已看过,狼王可考虑好了?” 
此刻沉默的人换成了安尼瓦尔。他和夷则正对坐在四夷馆宽敞的大堂上,那个人身穿全套皇子正装,浩荡而明亮,每一处衣褶都渗透出盛世的气象,姚黄魏紫中,反倒越发觉得他眼底有情,不容逼视。 
“狼王可考虑好了?”夷则站起身来,又问了一遍,腰间繁复的玉带撞在桌案上,发出悦耳的声响。 
“吴王……” 
“狼王还有哪里不明,本王自当解释。” 
安尼瓦尔两指拈起那张轻薄的合约:“你真希望我同意这种东西?你……到底想做什么?”以他的身份,这句话已算是逾矩了。 
夷则正色道:“狼王是嫌这些还不够?这个却不难,父皇既然授予本王临机专断之权,此事还可再议。” 
“再议个屁!”不是不够优厚……狼王霍然站起,恰恰相反,那合约上条条款款都对他有利,倘若前来商谈的人不是夷则,他早就提笔落印,两不反悔,“你这是在自寻死路!” 
夷则安然正坐,面不改色:“狼王如不答应,才是将我推上死路。” 
“你……”安尼瓦尔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抓过笔墨一阵龙飞凤舞,字迹都漫溢到桌案上,写罢,他将毛笔往身后一丢,左手跨刀,撞开吴王的侍卫们,扬长而去。 
夷则的侍卫长弯腰进言:“此人竟敢如此狂妄,殿下,要不要……” 
“不必了,随他去吧。”夷则摆摆手,这时他才发觉自己手掌心里全是细密的冷汗。 
 
32 
夷则命人将合约交托给方凌华,自己便出了四夷馆,仿佛是了结了一桩大事,自他下山入京以来,从未如此轻松快意。他极其罕见地去逛了逛东市,买了许多平日从没注意过的小玩意儿,然后又顺道去了兴庆坊听一个叫郑都知的官伎吟诗弹琴,直待到天色将昏,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吴王府。 
侍女过来要为夷则更衣,却被他挥退了:“不忙,一会还用得着。对了,你看见本王的玉印放在哪里了?” 
那侍女一愣:“应是在书房里。” 
“反正我也找不到,不如就由你帮我拿过来吧。” 
 
33 
夷则将刻着吴王之宝的玉印用一方黄布裹了,亲手悬在了大梁上。 
随后,他又命管事将王府中所有灯烛一并点亮,再把所有奴仆都唤到院中,此时烛火高烧,照得那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一容一发,纤毫毕现。 
夷则站在台阶上,气定神闲道:“本王早知你们中有晋王的人,也有以前楚王的人,还有皇城司的人。不过今天,本王让你们来却不是为了翻旧账的。”他环顾四周,纵使点燃天下的灯火,也不可能化夜为昼,化暗为明。 
“不瞒诸位,或许今夜,或许明晨,恐怕就有收回这座府邸的旨意下来,诸位也无谓再留此地,”夷则一甩衣袖,“你们……都且去吧,从今往后,各自珍重。” 
 
34 
戌时三刻,方凌华携了皇帝一连三道旨意,急传吴王快马入宫。 
 
35 
皇帝斜倚在御座上,精神看来并不太好,年迈的人总有自己的一些习惯,比如经常不自觉地沉溺到过去的回忆中去。夷则进来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直到夷则向他施礼,皇帝才略微反应过来。 
圣元帝示意宫人们退下,“你也下去吧。”他对方凌华道,“有些话,朕只想说给吴王听。” 
 
36 
“吴王,你近前来,朕看不清你。”皇帝缓缓道。 
夷则上前几步。 
“再近些,到朕跟前来。” 
夷则提着袍角趋步上了玉阶,还没站稳,圣元帝当头掷过来一物,力道极大,正撞在他额头上,夷则一个趔趄,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他稳住身形,躬身道:“父皇息怒。” 
圣元帝一手撑在御案上,一手指着夷则怒斥道:“孽子!”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殿阁中,隐有龙吟虎啸。 
 
37 
“那里头的东西是你写的?” 
“皆是儿臣亲笔。” 
“好好好,你承认就好。”圣元帝调匀了呼吸,慢慢坐下,“那你一条一条背给朕听。” 
夷则头也不抬,接下去道:“第一,商路上所有行馆,皆由我朝出资兴建。第二,各年收益,税率三分。第三,争端议论,由狼缇全权裁夺。第四……” 
“够了!”圣元帝喝道,“条条款款都对那个狼王有利,朕问你,你同他……” 
“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萍水相逢?”圣元帝面上现出讥诮之色,“但据朕所知,他已是你的入幕之宾,你曾夤夜赴他酒宴,清晨才归,是也不是?” 
夷则深吸了一口气道:“是,儿臣知罪。” 
听他如此干脆,圣元帝一时竟无话可说,他狠狠盯着夷则的面孔,企图从那上面看出些许动摇和畏缩。 
“请父皇降罪于儿臣,以儆效尤。” 
圣元帝抬起头,黑沉沉的大殿里,孤灯微光,只照他们父子两个。半晌,他才道:“你果然同你娘亲很像……” 
夷则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波澜:“母妃她……” 
“朕赐死她的时候,她对朕说,希望能将尸骨焚成灰烬,倾入渭水,让她有朝一日,魂归大海……” 
“母妃……” 
“可是……朕怎会容忍让一个欺瞒了朕二十余年的人得偿所愿,最可恨的是,她还是朕最亲密的枕边人!” 
夷则悚然:“你将母妃的尸骨……” 
圣元帝一振衣袖:“你想知道?” 
 
 
38 
安尼瓦尔知道吴王被宣进了宫,两个时辰不曾出来,他猜到事情或许和自己有关,却不敢贸然求见,只得在宫门口等候。这时天上滚过一道炸雷,正劈在凤阙下的梧桐树上,此树是前朝末代皇帝手植,当年兵败城破,亡国之君于树下举火自焚,人虽死了,树却只烧焦了一半。新皇登基后,将此半枯半荣之景引为奇观,此树也被人妥善照料至今。 
只见一道明艳之极的火光冲天而起,那未曾烧焦的一半树干上已腾起熊熊烈焰,引得宫人们奔走惊呼,纷纷提水来援。那深深紧闭的宫门也在此时轰然洞开,一队代天子行事的绣衣使者打马而出,凡有阻拦者,都被一记马鞭当场抽翻,木桶清水洒了满地。 
突然,领头的那个觉得马身一滞,险些被摔下马背,他连忙顿住身形,头盔下的两眼往旁边一扫,见一个汉子单手揪住一撮马鬃,顿时勃然大怒:“敢拦绣衣使者办事,活得不耐烦了!” 
“我是你们皇帝的贵客,”狼王亮出圣元帝邀他入京的诏书,“有些话想要问你。” 
诏书上有帝首之主的绝押,万万做不得假,马上之人踌躇片刻,道:“何事?” 
“这大半夜的,你们着急上哪去?” 
“放肆!”绣衣使者们都是骄纵惯了的,当即拔刀在手喝道,“管你是何人,天子家事,哪里轮得到你多嘴,还不速速让开!” 
安尼瓦尔耸肩一笑,拍了拍手上的鬃毛,转身退到一边。 
“天子……家事……” 
 
39 
又是两个时辰,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安尼瓦尔按刀站在宫门下,纹丝不动。绣衣使者们鱼贯而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直到天将亮的时候,那两扇门才开了,这回只出来了一个人,孤零零走在雨幕中。 
“吴王!”狼王一眼就认出了他,急忙迎上去。 
他怀里抱着一件东西,用黄绫裹着,身上虽然湿透了,那东西却是滴水未沾。 
“吴王,你可无恙?”狼王扯住他的袖子,夷则转头看了他一眼,竟像是不认识他似的,挣了两下挣不掉,便将那外袍整件脱下来,继续往前走。 
“吴王你喝醉了?”狼王见他两眼迷离,双颊赤红,嗅了嗅他身上,却没有一丝酒气。安尼瓦尔有些不耐烦,劈手夺过他怀里的东西道:“就是这玩意儿害得你失魂落魄,我倒要看看究竟何物有这样大的本事!”说着就要撕开那层黄绫。 
夷则眼神一戾,下意识摸向腰间,却忘了觐见皇帝的时候已把配件交给了方凌华,他摸了个空,目光却越发凶狠,运指成剑直插安尼瓦尔手腕,狼王没料到他反应如此迅疾,连忙松手,这东西扑通一声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 
那是个青色的三足铜鼎,小巧精致,里面不知装了什么,分量并不很轻。 
夷则嗓子里迸发出啊的一声,扑过去捡起来,小心翼翼揣到怀中。“我看你不是喝醉,而是疯了!”安尼瓦尔又气又急,上前一把将他抱起来,扔在自己的马背上,“走,咱们回家。” 
 
40 
狼王牵马,负着夷则回了吴王府,叫了几声没人应门,便一脚将门踹开了,见偌大的王府冷冷清清,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他回头看了看马背上的人:“原来你真的早就打算好了。”晨光熹微中,夷则略低着头,像是睡着了,狼王愣了愣,然后踮起脚亲吻他湿润冰凉的唇。 
夷则竟有回应。 
尽管细小,尽管微弱,但安尼瓦尔察觉,夷则是在回应他的。 
狼王将夷则从马背上拽下来,拉着他往府里去,踢翻了一路的花盆。 
“父皇褫夺了我的王爵。” 
“理由呢?” 
“说我徇私秽行,丢了皇家的脸面。” 
“那罚得还真轻……等等,”狼王突然停下,“你什么时候秽行过了?” 
夷则皱眉:“或许就在一柱香后?” 
顿时一千万个胡达大神都睁眼了。 
“那咱们可得赶紧!”狼王拉着他在王府中飞奔起来。 
 
41 
他们穿过回廊,绕过厅堂,撞开房门,最后衣衫不整地摔倒在厚厚的地毯上。 
不得不承认,狼王对这一天是期待了很久的,就像是已经隐忍了六十年。 
只听夷则嘟囔了一句:“天已经亮了……” 
狼王曲起腿就把两扇门踢上了,将一室天光屏在身后,然后伸手去剥夷则的衣服。他们两个都被雨淋透了,衣服紧紧裹在身上,安尼瓦尔解了一阵,索性抽刀挑开了衣带,夷则白皙的胸膛跃然入目。三皇子“唔”了一声,含混道:“膈到了……不舒服……” 
安尼瓦尔一怔,旋即笑道:“等会就让你舒服了。”他从湿淋淋的衣服里跨出来,甩了甩褐色卷发上的水珠,结实健硕的身躯袒露无疑。 
“怎样,满意么?”安尼瓦尔故意晃了晃裆下的那一团东西。 
夷则眯起眼:“有个叫嫪毐的人,以阳具为轴,能传入桐木车轮中绕庭三匝而不坠。” 
安尼瓦尔不屑道:“这个嫪毐在哪里了,让他出来跟我比比。” 
“早就死了。” 
“死了好,反正他今日见了我也要羞愧而死。” 
夷则正要再激他几句,却被他欺过来,双手直接覆上腿间,欲望渐渐翻涌上来,夷则有些羞涩地缩了缩腿,就听狼王伏在他耳边道:“其实殿下你早就喜欢上我了,是不是?” 
 
 
42 
其实两个人都有些等不及,当安尼瓦尔亲吻夷则的时候,发现他对这一切并不生涩,纵情风月多年的狼王竟被三皇子逼得有些狼狈。 
“知道你在太华山修了十几年的道,莫非都是学的双修之法?” 
夷则一本正经道:“只是略有涉猎,毕竟要找一个样样都合适的道友并非一件容易的事,而我……眼界甚高。” 
“那……你现在的这些手段,都是谁教你的?”狼王探进夷则衣底,轻轻造访那处柔软而紧闭的入口,只听三皇子发出一声微弱地喘息,矜持又欢愉,安尼瓦尔最爱他的诚实,爱则爱,恨则恨,从来没有中庸的选择。他抱着夷则在地毯上滚了几圈,又抬手将他头上的发簪抽走了,浓密的长发积成一眼乌黑的漩涡。 
夷则只是闭上眼,道:“事情过去太久,我也早就忘记了。”即使眼前一片漆黑,也依然能闻到梅花的香味,飘荡在初夏的空气里。夷则伸出手指,在那人发间缠绕几圈,狼王一偏头,就将他的那几根手指叼在嘴里,反复吮吸,夷则看着,眼睛也渐渐有些湿润了。 
 
43 
安尼瓦尔看夷则已然情动,便按着他的手,居高临下细细欣赏了一回,夷则察觉到他的目光,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狼王略欠了欠身,阳物在穴口处轻擦而过:“没有殿下的命令,我怎么敢随意行动?” 
夷则被他逗得一笑,便支起上身,半倚在墙壁上煞有介事道:“本王就准你放肆一回,但要是侍奉得不好,立即拖出去大刑伺候。” 
“遵命,我的殿下。” 
这句话本无甚出奇,从安尼瓦尔嘴里出说来,竟无端让人觉出万般深情。 
 
44 
世上原有些毫不相干的话,被猛然放在一起时,不知为何,总教人难以忘怀,空庭与旧梦、皇子与马贼、千堆雪与瀚海沙。 
 
45 
夷则还在发愣,安尼瓦尔已分开了他的双腿,粗暴而缓慢地顶了进去,突如其来的刺痛让夷则闷哼一声,他皱起眉,却没有阻止安尼瓦尔这种粗鲁的行径。在这一刻,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寂静的房间里,只有肌肤相互磨擦的声音,于虚空中也能迸出火花。安尼瓦尔的身躯紧贴着夷则,感受到他每一次喘息的颤抖,待他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狼王拍了拍皇子的脸,示意他看着自己。 
“殿下,我能开始动了么?” 
夷则深墨色的眼睛阖上又张开:“本王……准你所请。” 
安尼瓦尔大笑着在夷则的身体里抽动起来,开始时只觉紧滞干涩,颇不顺畅,他便捞起皇子的一条腿,将那个人牢牢钉在墙上。 
“我的殿下,你知不知道,打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对你做这种事了。” 
夷则一时说不出话,心里却想,你那眼神能瞒得过谁? 
 
46 
他们在地上做了一次,两个人的腿根儿都是一片狼藉,但还没有尽兴,于是到床上去又做了一次。夷则的床很软,挂着鹅黄色的帐幔,温暖又明亮,被子又滑又干净,陷进去就不想爬起来。他们接连换了好几个姿势,最后一次,安尼瓦尔从背后插入,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夷则赤裸的背上,狼王纵情驰骋着,像是回到了久违的大漠。 
事毕,两人都筋疲力尽,夷则素来爱洁,踢了踢狼王,让他起来清理身体,狼王不但摇了摇头,还将一条大腿压在夷则腰上,闭上眼假寐。夷则费尽最后一点力气才甩开他,慢慢挪下床,将散落了一地的衣服收拾了。这时,他脚下突然踢到了一件硬物,拨开一看,正是那个小铜鼎。夷则将那铜鼎捡起来,捂在手里,然后轻轻躺回到狼王身边。 
安尼瓦尔睁开眼:“这里面装的什么,你竟然这样宝贝。” 
“你想知道?” 
“你的事我都想知道。” 
“好。”夷则笑道。 
 
47 
“我的母妃是个鲛人。” 
“鲛人?长尾巴的那种?” 
“你见过?” 
狼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夷则裹进被子里:“没见过,只是几年前有个商人送了我一颗珠子,说是鲛人所泣,价值□□,我看和别的珠子也没什么不同,就没放在心上。” 
“我母妃并非人类,你……” 
“不是就不是,”狼王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我祖上还是一头狼呢。” 
夷则一怔,立刻就笑了:“这怎么可能。” 
安尼瓦尔却道:“传说数千年前,大漠上突然出现了一头白狼,它向所有部落的首领求亲,都遭到了拒绝,只有一个最弱小部落的公主同情它的遭遇,不顾家人的反对嫁给了它,还生下了一个儿子。” 
“然后呢?”夷则被这个故事勾得兴起,催促安尼瓦尔继续说下去。 
狼王眉宇间颇有些骄傲,道:“后来人们才知道这头白狼是胡达大神的坐骑,拥有无边的神力,它与公主所生的孩子后来成为咱们大漠上的第一个国王,也是我故国捐毒最早的祖先。” 
有些事远隔千年,是真是假已难以分辨,但有些事却近在眼前,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真相。 
“那个公主的心很好,即使与她同床共枕的是一头异类,”夷则冷笑起来,“可有人偏偏无法忘怀,那个为他生儿育女,陪伴他度过半生的妃子,曾经是一只鲛人,哪怕她已经不惜一切代价变成了人类。” 
夷则极少如此尖锐地说话,狼王被他言辞中的怨愤触动,情不自禁地问道:“什么代价?”
 
 
48 
“那人说,他当初本不想赐死母妃……” 
 
“朕与红珊终究是二十余年结发夫妻,纵使她是妖,朕也不欲取她性命。”圣元帝说这句话的时候,夷则霍然抬头,平静的眼眸中暗潮翻涌。 
终于忍不住了么……圣元帝暗中摇了摇头,他用尽量宽和的语气对夷则道:“朕托寂如在长安郊外建了一座庵堂,待风头稍过,就送淑妃过去,既可保全她性命,也不会引发物议。” 
“你要让母妃出家……” 
“托词罢了,待红珊一离宫,朕就昭告天下,淑妃为国祈福,自愿修行,谅那些老臣也不敢多言。” 
“母妃可曾答应?” 
圣元帝默然片刻,道:“朕终究没能亲耳听见她的回答。当初,朕去慈恩寺看红珊……” 
 
49 
那日,寂如与皇帝同行,临近淑妃禅房的时候,寂如忽然一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招来一道结界,将二人拢在其中。他指了指禅房,示意里面有人。这时,青石墙壁渐渐透明,房内一切均近在眼前。除了淑妃红珊,那里还有一人,上身人面,下身鱼尾,竟是个真正的鲛人男子。 
只听那鲛人道:“当年你一意孤行,事到如今,可曾有一丝后悔?” 
红珊对他似乎十分恭敬,低头答道:“世上有几人能如我一般随心而行,有这二十年,已是大幸。” 
“听说你还有个儿子。” 
红珊叹了口气,道:“若有不舍,只夷则一人。我累他被千夫所指,当日未尝作别,今后恐无再见之期。” 
鲛人笑道:“一切尚未落定,怎可轻言生死。” 
 
50 
时至今日,圣元帝依然心有余悸:“他给了红珊一把刀。”皇帝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那双手,曾经举起过帝首剑,也曾斩过功臣头。 
“他对红珊说,只要踩过朕的心头热血,就能让人腿变成鱼尾,重归大海。” 
夷则深深吸了一口气:“母妃爱你至深,必不忍伤你一丝一毫。” 
“朕知道……”皇帝终于露出一丝疲态,“红珊伴驾二十年,她的心意,朕岂会不知。” 
夷则攥紧了拳头:“但你还是杀了她……” 
圣元帝有些怜悯的看着他:“孩子,你不是皇帝,所以你不明白……朕身边绝不允许存在任何危险,哪怕发生的可能只有万一……” 
夷则听罢,低眉不语,在这一方穹窿之外,此刻正是雷云翻滚,哪条是通天之路,哪边是平阳门巷,都被滂沱大雨洗刷得混沌不清。圣元帝负手背立:“你若想为淑妃复仇,尽管动手。” 
又是一道闷雷劈下,不知击中了哪里,惊起雕花门上人影幢幢。夷则抬手正了正被奏折碰歪的冠冕,极慢地俯下身去,对皇帝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第一拜,谢你生我之义,第二拜,谢你养我之情,第三拜,谢你……不杀之恩。” 
圣元帝叹息道:“你终究是朕的亲生骨肉,朕也并非冷酷无情之人,你又何必做出那许多事情,平白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夷则头也不抬:“儿臣只是不想步朱雀门的后尘。” 
此言一出,圣元帝竟也瞬间为之气夺。当年皇帝膝下无子,立亲弟燕王为储君,后来长子与次子相继诞生,燕王的东宫之位却依然安若磐石。谁料半年之后,燕王突然谋反,于混战中被乱刀砍死在朱雀门前。 
“儿臣听闻燕王一向宅心仁厚,安分守己,对父皇更是忠心耿耿,从无半点僭越之心……”“罢了,”圣元帝喝住他,“朕已为你挑了一个好地方,从今往后,望你好自为之。” 
夷则从容谢恩,起身欲走,却被圣元帝叫住了:“且慢,朕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说罢,他击掌三下,数位绣衣使者自暗处无声跃出,夷则心知,方才他但凡有一丝杀机,早已被众人当场格杀。 
皇帝吩咐道:“你们速去一趟慈恩寺。” 
 
51 
“就是这件东西?”狼王盯着那个小铜鼎,“似乎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 
夷则披衣起身,顺手拍了拍安尼瓦尔的肩膀,道:“你去打盆水来。” 
安尼瓦尔失笑:“你倒是会使唤人。” 
夷则道:“我一出生就有十二个宫人伺候,就是上了太华山,日常琐事也自有道童打理,不劳我费心。” 
狼王听得直摇头,他随意扯了件衣服裹在下身,夹着个盆径直出了门,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才回来。 
夷则问:“怎么这样慢?” 
安尼瓦尔一笑:“路上遇见几个鬼鬼祟祟的小贼,随手打发了。” 
夷则听了神情却是一松:“有些事情,总要亲眼所见才能放心。”他走到水盆前,揭开铜鼎的盖子,只见桃木的底座上,用朱砂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一枚晶莹的鳞片正静悄悄地躺在那里。夷则屏息凝神,指间光华流转,符咒顿时褪色涣散,不消片刻,化为飞灰。 
“这是诛心咒,常用来镇压怨灵,施行之后,百年不散。”夷则一边说,一边将鳞片取出,放入水盆。 
一经遇水,那鳞片就像活了一样,析出无数细小光点,翻腾散逸,一名女鲛人的身影缓缓浮现,她有一条金红色的长尾,周身珊瑚环绕,明珠相随,光华夺目,令人不容逼视。女鲛人轻盈地在虚空中转了几个圈,如同畅游在无边的大海中,夷则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她,又生怕惊扰了她的安逸。这时,那鲛人转过头,对夷则一笑,像是初逢,又像是作别,然后她回身逐渐往高处游去,越来越远,越来越淡,直到消失在碧空尽头。 
“她真美。”狼王由衷赞叹。 
夷则闭上眼:“只愿她能再无牵挂,魂归故乡。” 
 
52 
翌日,圣元帝发布诏令,吴王驾前失仪,屡教不改,故而削去王爵,罢宗礼台,贬作凉州别驾,距出关只有一步之遥。他离京之时,正遇上晋王的车队,那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意兴风发,趾高气昂,看见夷则只略一拱手,便拨转马头,扬长而去。 
夷则刚叹了口气,就听身边有人道:“你若不走,他还能过两天安稳日子,现在你和楚王都被贬谪,他已成为众矢之的,竟还懵然不知。” 
“有时愚蠢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不会让人想要赶尽杀绝。”夷则转头看安尼瓦尔,“不是说好在城门口等我,怎么来这样早?” 
狼王一笑:“你的坐骑不适合远行,我来送你一件礼物。”说着,他从背后牵出一匹骏马,浑身雪白,四蹄雄健,身量却不高,像是刚刚长成的小马驹。夷则看它一双眼睛乌溜溜,似有十分灵性,不禁伸手轻抚它的鬃毛。那小马驹竟不怕生,温顺地用面颊摩挲夷则的手掌。 
“它喜欢你。”安尼瓦尔道。 
小马驹咴咴点头。 
“我也喜欢你。” 
 
53 
圣元帝末年的初夏,三皇子骑着一匹白马悄然离开了长安城。 
既然迟早一场大祸,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避祸远遁,再徐徐图之。 
夷则在起伏的马背上回望京师巍峨而庄严的城阙,有人轻轻揽过他的肩,在他耳边道:“别看了,你以后还会再回来的。” 
夷则知道,有很多话,狼王心里都明白,只是没有说出口。他深深看着安尼瓦尔的脸,道:“有朝一日,你同我一起回来好不好?”两个人沉默一阵,最终还是夷则先笑了笑:“不错,是我糊涂了,你这样的人,回去做什么呢。” 
狼王再不答话,只是从褡裢里抽出那把雕着狼头的琵琶,旁若无人地唱起了一首漠北的歌谣,高亢苍凉,直冲云霄。他一路走,一路唱,引得道上行人纷纷侧目,只是少个人来相和。 
夷则听了半晌,陌生的语言里,有三个字被反复地吟唱——揭利亚。 
 
白马篇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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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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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完结][授权转载][夏夷则中心]李朝异闻录 By长耳   [完结][授权转载][夏夷则中心]李朝异闻录 By长耳 Icon_minitime周三 三月 26, 2014 3:28 pm

二·龙枪篇 


皇帝听说那姓秦的百将不肯入内拜见。 
“他不肯交出他的枪。”内侍总管方凌华很是为难,半年了,他依然摸不清这位新皇的脾气。 
果然,皇帝偏头想了想:“既然他不愿意进来,那朕就出去看他吧。” 
夷则见到秦炀的时候,他正抱着长枪站在廊下,今冬的第一场雪刚过,游仙馆里的梅花都开了,红红白白落了一地,有几片落在枪尖上,转眼就被削成了两半。 
“好枪。”皇帝赞道。 
秦炀抬头,不慌不忙行了个天罡军礼:“末将参见圣上。” 
夷则一挥衣袖:“秦百将不必拘礼,若不是天罡相助,朕未必能坐上这个位子。”他的目光在秦炀眉间顿了顿,又转回到枪上:“这把枪……不是凡品。” 
秦炀道:“这是龙魂枪。” 


尽人皆知神剑皆有剑灵,却不知名枪也有枪魂。乱军从中取上将首级,将星陨落,化而为灵,越是不可一世的勇将,其枪魂也越凶悍,秦炀这把长枪不知刺杀了哪一位英雄,远远便能看见上面盘踞着的墨色烟云。 
夷则道:“这枪……秦百将是从哪里得来的?” 
秦炀有些犹豫:“两个月前,末将清早起来,见此枪自悬于门前。” 
皇帝点点头道:“秦百将不必太过疑虑,想必是你们两个命中有缘。”他指着枪身上两个不起眼的篆字道:“传闻前朝末代皇帝曾铸一长一短两把绝世银枪,长的叫孤峰,短的叫曲水。自他国破身死,这两把枪就下落不明,想不到竟到了你的手里。” 
这时,秦炀手中的长枪微微一颤,似对夷则的话有了感应,发出一声细细的低吟。 


只见枪尖上析出一缕灰白轻烟,像是沉香炉中的余烬,在阵阵北风中聚而不散。它于半空中腾挪片刻,渐渐凝成一个单薄的人影,团身低头,只勉强看出是个少年身形。 
这便是这枪的枪魂了,夷则看秦炀脸上微微露出失望的神情,作为一把名枪的枪魂,那模样的确是不够高大威猛,灵力也颇为虚弱。夷则抬手在少年身侧圈下一个结界,助其培固元神,很快,少年细瘦的手脚动了动,缓缓抬起了头。 
夷则陡然就怔住了,他手心里一凉,想起出来的时候忘了带黄铜暖炉。他察觉到百将的目光,知道秦炀也已经发现了。 
面前的这个枪魂同年轻的皇帝很像,那并不是眉眼上的相似,仿佛用同一块玉石雕成的两件物事,一件在江湖中,一件在庙堂上,但其中的禀赋和纹路却是如出一辙。 
夷则试探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枪魂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原来你还不会说话……”夷则摇头笑了笑,“不过不要紧,待你多修炼一段时日,便和常人无异了。朕有个朋友,他也曾有个很有趣的剑灵,十分……有趣……”皇帝像是想起了什么,语声渐渐低下去,枪魂听不懂,只歪着头,直勾勾地看他。 
“若你们日后有缘相见,想必有很多话说。”夷则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枪魂还不惯与人接触,倏然一惊,连忙缩回到长枪里,任凭秦炀如何引逗也再不现身。 


这时,天上又飘起雪花,方凌华怕新皇不耐风寒,为他取来一件玄狐大氅。待夷则穿戴好,方凌华突然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启禀圣上,那个人已经抓到了。” 
夷则眼也不抬,道:“既然抓到了,那就带进来吧。” 
片刻之后,方凌华牵着个小孩踽踽而来,那孩子大约六七岁年纪,长得唇红齿白,相貌颇为端正,只是衣衫陈旧,寒冬腊月只穿着一件夹袄,虽冻得直打哆嗦,一路上却没喊一句冷,可见家教极为严厉。 
他看着夷则既不行礼,也不问安,劈头就问:“你是谁,在我家的园子里做什么?” 
夷则拢了拢大氅,行到他面前,蹲下来笑道:“我是你三哥,来接你回家的。” 
秦炀这才明白,那是圣元帝最宠爱的幼子李炤,也是一直以来皇位的不二人选。 
半年前圣元帝病重,三皇子从西域重返长安,在先帝灵前继承大统,那时却有数位朝臣当场发难,挟裹四皇子叛出京城,并在南方举起反旗,直指新皇弑父篡位,谋害幼弟。虽然这些叛乱在夷则的铁腕手段下,很快便被镇压,但仍有几个当初圣元帝的心腹带着四皇子躲进了莽莽山林,从此不知所踪。 
李炤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与夷则拉开距离:“周叔叔和陆伯伯呢,他们在哪里?” 
这两人都是叛臣的首脑,早已被皇帝明正典刑,如今陡然问起,夷则却不惊慌,他从方凌华那里端了一碟点心,道:“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李炤盯着那点心,很是恋恋不舍的样子,他手臂动了动,终于又垂下去:“周叔叔说,我是万金之躯,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夷则并不气馁,摊开右手,掌心里逐渐凝出一只冰做的蝴蝶,正轻捷地闪动着翅膀:“三年前我送过你一只,你可喜欢了,天天都带在身边。” 
李炤却摇头:“我不记得了。” 
“我不喜欢你。”夷则还要说什么,都被李炤的这句话堵回去了。他无奈起身,让方凌华把人带走。 
“圣上打算如何处置他?”能活捉四皇子,百草谷的星海部也是出了一分力的。 
“这……朕却还没有想好。”不知什么时候,那枪魂又飘出来,瞪着一双明澈的眼睛,浮在半空中饶有趣味地注视着雪地上的这几个人,夷则指着他道:“若朕的兄弟像他一样就好了。”


少年枪魂于半空中盘旋几圈,最后落在夷则亲手所植的那株白梅树上,他盘腿坐在枝头,低眉细数梅花瓣。 
“你倒是会选地方,”夷则笑了,他转头望着秦炀道,“朕听闻冠月木曾有示警,秦陵之变甚是凶险,如今情势怎样?” 
“并不很好,那里面的东西比墨者们预料的更强大,幸有太华山诀微长老及时出手,暂时加固了封印。” 
“原来他也去了,”夷则闭眼呼出一口热气,“秦百将,朕这次找你来,是有事相托。” 


皇帝生病了,且并不是一般的病。 
他撩起厚重的衣袖,白皙的手腕隐隐发青,血脉间有一道若有若无的黑气缠绕,那枪魂悄悄凑过来,伸出尚未成形的手指轻轻一碰,顿时火光四溅,他发出一声极为痛苦的嘶吼,嗖的钻进枪里,秦炀紧握着枪杆的双手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灼痛,摊开一看,十根手指都被烫出了水泡。 
“这是什么?” 
“魔气。”皇帝缓缓放下衣袖。 
秦炀喉头一动:“宫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自从当年流月城一役,所有感染魔气的烈山部人都被禁锢在龙兵屿,不可擅自离开,而龙兵屿相距长安何止万里,又怎会突然附着在天子身上。秦炀曾亲眼见过魔气入骨的惨状,整个人会异化成不可思议的模样,完全丧失本性,变成一具嗜血的行尸走肉。 
“朕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染上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深入肌理,”皇帝微微蹙着眉,语气却很平淡,像是在对秦炀诉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家常,“朕现在还能暂且压制,但……恐怕也支持不了多久。朕初登帝位,身边可堪信任之人寥寥无几,秦百将,你要帮朕。” 
皇帝说得又轻又缓,他本可以用更加强硬的口吻,就像他父亲一样,将帝王的威严推到前台。这样的礼遇反而让秦炀感到些许不适,他一丝不苟地拱手执礼:“皇上言重了。” 
夷则像是看出了秦炀刻意的疏离,道:“秦百将,朕和那个人不同。当年得你相助,朕才得以脱难,在朕心中,早已将你当做朋友看待。” 
秦炀头也不抬:“末将身为天罡,令行禁止乃是立身之本,陛下尽管吩咐便是。” 
夷则无奈叹了口气:“你执意如此,朕也不勉强你。秦百将,朕封你为金吾卫,负责朕的随身宿卫。”他见秦炀仍是岿然不动,半晌,方才摇着头补上一句:“敕命,钦此。” 
“谢陛下!”秦炀朗声答道。 


这是秦炀第二次进宫,距上一次整整六年。那时候三皇子尚未受封成为吴王,却已有了神清貌美的传闻。秦炀亦步亦趋地跟在师傅身后,隔着千人百人远远看了一眼,只觉乳臭未干,不过如此。谁知多年后相见,竟能一眼认出,那张脸就像是沉在寒潭底的蛟影,总在不经意间露出一鳞半爪。 
夷则登基不到半年,已将先皇当年定下的规矩改得面目全非,他并不喜欢批阅奏折,也不喜欢宣召群臣议事,偶有召见,来的也都是翰林院的几个博士,说一些参禅论道的玄妙之论,无关国事,至少在秦炀看来,他并不算是一个十分称职的皇帝。 
那么你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夺得这个皇位呢?秦炀深深地疑惑了。 
此时夷则正在修建花枝,他拿着把二尺长的剪刀,极为灵巧地在旁逸斜出的枝干间辗转横挪。他将剪下的花枝扎成一束,递到秦炀面前:“送你。” 
秦炀抱枪而立,却没有接,皇帝也不在意,抬手就将那花束插在了枪头的璎珞上。 
秦炀终于忍不住了:“皇上荒废光阴,并非明君所为。” 
夷则并不生气,只是反问他一句:“那秦百将眼中的明君是个什么模样?”他不待秦炀回应,便自己答道:“想必是终日劳心朝政,呕心沥血,宵衣旰食,不错,就和先皇一样。” 
秦炀一怔:“陛下既然知道……” 
“可是那样活着,还有什么趣味呢?” 


秦炀第一次听说当皇帝还要有趣味。 
夷则拂了拂身上的花枝残屑,定定地看着他道:“曾经有人对朕说,君王的职责,是要教天下人都活得欢喜快乐,可若连朕自己都不明白欢喜为何物,又如何能令臣民知道?” 
“皇帝……说到底,不过是件治国的工具罢了。” 
秦炀不喜欢这个回答,但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反驳,只得硬邦邦地保持着沉默,过了半晌,秦炀才缓缓道:“当初百草谷回护陛下,可不是为了让陛下莳花弄草。” 


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一直保持到深夜,秦炀的那一番话究竟起了些许作用,皇帝歇得比平日略晚,就寝之前还看了一阵奏折,而秦炀就宿在寝宫外间,离皇帝只有一墙之隔,他甚至能清楚地听见那人细密绵长的呼吸声。月影西移,风吹花动,殿阁间隐隐有舒缓的暗香浮动,秦炀忽然觉得手中长枪轻轻一震,他猛地睁眼,见那枪魂不知什么时候现出身形,四肢紧绷,俨然一副防御姿态。 
“有……敌……”一个生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是谁?”秦炀话还没出口,只听那声音又道:“吾救你一命,你竟不知吾是何人?”这次倒是流利许多。
秦炀一抬头,就迎上两道森寒目光。 
“呵,想不到吾的第一个主人竟如此木讷,当真令人失望。” 

10 
那枪魂周身散发出幽微的清光,灵力比白天强悍不少,隐隐露出些尊贵威严。 
“敌在何处?”秦炀环顾四周,只见月朗星稀,一派宁静祥和之态,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你这凡夫俗子,当然看不见。”那枪魂抬手在胸前一划,十指如镜匣初开,射出一道银光,只听夺得一声,于昏濛处裂开一线金色光华。 
“就在那里了。”枪魂指着光圈道。 
秦炀疑惑:“分明什么也没有……”就在这时,那深水般的黑暗突然扭曲起来,荡出浪潮一样的涟漪,不断变幻着形状,枪魂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严肃,他微微咬着下唇,低声道:“你家那位皇帝怎么惹上了这样厉害的东西……” 

11 
“好香……好香呐……新鲜怨愤的气息,年轻又滚烫……我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尝过这样的美味了……”一条疏淡的人影从涟漪中渐渐浮现,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右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一人一灵:“早上我就差点按捺不住,想不到晚上反而更香了……原来你有一把龙魂枪,怪不得能识破我的行踪。” 
枪魂蓄势待发,身后腾起一阵劲风:“魔族之人,意欲何为?” 
那黑影呵呵一笑,道:“你既知我是魔,就该明白,凭你这粗浅修为,如何拦得住我?”他手指轻轻一捻,枪魂设下的光圈霎时崩裂破碎,化作零星光点飘散。“年轻人,你可知道,你身上有一股清正的怨愤之气……”那魔影轻盈地漂浮起来,自由地在雕栏画栋间穿行,“却又隐而不发,秘而不宣……你……你这不是勾引我来吸食么?” 
虚空中幻化出一根硕大的手指,尖利的指甲高悬在秦炀头顶。 
“你说,是你主动奉上,还是让我亲自来取?” 

12 
“退后,你不是他的对手!”枪魂低斥一声,化光扎入孤峰之中,那长枪猛然一震,掉转枪尖,势如雷霆地向那手掌扎去。 
“啧……真是麻烦。”那魔影倏然散开,卷起漫天黄尘白雪,孤峰扑了个空,正要返身再战,突然身形一滞,就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高墙,枪魂艰难地睁开眼,才发现枪头竟被那巨手夹在指间。半空中两只幽暗的眼睛忽然凑近,双眸一转,就看破了他的前世今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未成枪魂之时,也是世上一等一的美味呢……可惜,真是太可惜了。”魔影曲起一根小指,勾着将枪魂的胸膛,将它从孤峰中一点点撕扯出来。没有了枪魂的长枪顿时回归一堆凡铁,失去原有的光亮,被魔影不屑一顾地抛到一边。他收拢手掌,正要将枪魂捏得魂飞魄散,忽觉面前杀气四溢,他略有些迷惑地低下头,只见秦炀手持长枪,蓄势而立。 
魔影大笑起来:“就凭那把破铜烂铁,也想杀我?” 
“惟愿一试!”秦炀催动血脉,胸腹间涌出赤色罡气,灵光冲天而起,连那魔影也不禁怔了怔:“这……就是天罡禁术?” 

13 
魔影的双眼骨碌碌转了几圈,随手丢开枪魂,张开蔚然大掌,向秦炀当头拍下。那天罡高举长枪,准备正面接下这一击。 
这时,一道剑光劈开重重魔气,在那只巨手上划出一条狰狞的伤痕,金红色的血液喷溅出来,洒上松枝梅瓣,满园花木顿时枯萎凋零,化为濛濛飞灰。魔影仰头痛苦地嘶吼一声,他挣扎着回过头,瞪着台阶之上的白色人影叫道:“你敢坏我好事!” 
“陛下,此地危险,请速速离开。”秦炀握紧了枪,双足散发的热气在雪地上烙出两个深深的脚印。 
皇帝像是刚刚醒来,未及梳洗整齐,睡袍外面只裹了一层薄薄的披风,长发飘飞如展旗,他手腕一动,长剑就从魔影的身体中缓缓抽出。魔影抽搐几下,重新化归人形,他召出一团魔气盘绕在伤口上,被割裂的皮肤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 
魔影伸出长长的舌头在空气中一搅:“你生气了……原来你的愤怒滋味也是这样美好……多些,再多些……我已经饿极了!” 
夷则却不理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块暗红色的石头递给秦炀道:“把这个带在身上,他就伤不了你。” 
“这是什么?”秦炀问。 
夷则不答,只是道:“朕亲赐的,总不是件坏东西。” 
魔影逐渐从虚弱中恢复过来,放声笑道:“你怎么不告诉他,这是魔契石?” 

14 
“……魔契石……” 
秦炀顿时收回了手:“末将用不着这东西,奉劝陛下也别用。” 
夷则的手定在那里,动也不动。 
“秦百将,事情并非你所想。” 
魔影笑得越发猖狂:“皇帝陛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不告诉他,这石头是你用亲生父亲的命换来的!” 
秦炀一言不发,握枪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魔影深吸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道:“你的怨愤更浓烈了……再加上猜疑、失望、痛苦、憎恨……咦,这是什么……”他倏然望向秦炀,慢慢绽开狰狞的笑容:“原来你对皇帝陛下还有几分……呵呵呵呵,真是越来越美味了!”远处天色渐亮,魔影的轮廓也在晨曦中渐渐淡去,只有那笑声犹自回荡。 
“总有一天,我要将你吞食干净!” 
待魔影完全消失,秦炀回身单膝跪下,对皇帝道:“末将已无法回护陛下周全,望陛下另请高明……善自珍重。”也不等皇帝答应,他霍然起身,提枪便走,刚迈出一步,就被夷则拦下了,天子的眼睛又深又冷。 
“秦百将请留步,朕有话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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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那魔头叫做雀画,蛰伏在此地,已有半年了。”夷则点了一盏灯,坐在床沿上,“他是被我和那个人一起引来的。” 
秦炀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个人”说的是谁,连名字都不愿提及,该是多深沉的仇恨……或是渴慕。 


16 
半年前,夷则提着带血的剑登上明镜台,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层层叠叠的帷幕斜飞。 
垂垂老矣的皇帝像是早有准备,对他点点头:“你来了。” 
夷则回他:“总算还不晚。” 
阔别两年再次相见,父子两个都没有多余的话,其实已在那个雷雨夜说尽,如今故地重逢,连句问候也欠奉。皇帝比两年前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一向精明凌厉的眼睛也开始逐渐丧失了焦距,夷则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虽然是很久很久之后。 
再强大的人,都无法躲避衰老,它就像天空中一朵自由飘荡的乌云,不知道哪天就会在自己头上洒下阴影。 
“早知今日,当初朕便不该心软,放你离京……”皇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紫红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滴落到明黄的绣缎上,像一枚枚鱼鳞片,许多枚鳞片凑成了一条活灵活现的金红鱼尾,清风吹过,绸缎如水荡漾,仿佛下一刻那鱼尾就会从丝绢上腾空而起,向东方飞去。 
皇帝闭了闭眼,对夷则道:“这江山……你拿去吧。只是有一事,你四弟还小,他是你的亲兄弟……” 
“大哥和二哥也是你的亲儿子。” 


17 
二皇子一年前死于岭南,一场普通的疟疾夺走了他的性命,到如今,坟上的蒿草已经长了半人高。大皇子被圈禁在王府里,用清晨的露水抄佛经,抄完一卷烧一卷,院中的纸灰也堆了半人高。 
但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对皇帝说,放过他们吧,那是你的亲儿子。 
在圣元帝眼中,儿子只要有一个就够了,他最疼爱的那个。 
这真是一场报应,皇帝歪在病榻上想,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但他宁愿用自己的来世,或是生生世世,换他能再多活一个月,一天,甚至一个时辰。只要他仍是皇帝,就能保护那柔弱的小儿子周全。 
皇帝的痛苦是如此不加掩饰,清晰而突兀地袒露在夷则眼前,可夷则却一点也不觉得快活,他的父亲,他的君王,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他,怜爱、宽慰、却又有些无奈。从小到大,对于他和他的母亲,皇帝给的只有宠,没有爱。 


18 
最后,皇帝摇了摇头,道:“罢了,朕也不求你了。黄泉路上,就让你四弟陪着朕吧,咱们爷俩儿慢慢地走,下辈子……再做一对亲父子。” 


19 
父子连心,同生共死,哪有这样好的事?夷则偏偏不想让他如愿。 
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上了当,皇帝只用一句话,就换来了小儿子的一线生机。 
圣元帝无力地微笑着:“你的路还长得很呢,朕的孩子。”他不愧是从乱世里拼杀出的勇者,每一个动作,每一处表情,都能化为刺向敌人的长枪与利刃。 
夷则心头像是被密密地扎了一捧牛毛针,疼得说不出话。 
皇帝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欣喜与餍足,他再无挂碍,只是一点余愿未了,不过那也不要紧了。 
“夷则你可知道,你小时候朕是很偏疼你的,至少不比你的四弟差。” 
夷则预感到他要说什么,有些话,他在惶惶中期待着,也在未知中恐惧着,十余年来,未有一天断绝。 
“因为你自幼多病,身体虚弱,是最最没有可能坐上皇位的。” 


20 
夷则漠然地点了点头,这个答案,他早该想到的。 
“你还记得你十二岁那年么,正是朕的生辰,你兴冲冲地要为朕表演一套新学的剑法。” 
怎么能不记得呢,夷则想,那是他拜师之后第一次下山回宫,急不可耐地要为最敬爱的父皇献上自己的贺礼。少年鲜嫩的身躯刚刚抽出第一根枝条,矫健又柔韧,一把长剑舞得风雪飘摇,圆转自如,他从座上宾客们的脸上依次扫过去,大哥嫉恨着,二哥思忖着,淑妃微笑着,臣工们议论着……直到他看见了皇帝。 
“朕那时才明白,再柔弱的儿子,剑锋也是冰冷的。” 
夷则未曾舞完,圣元帝便拂袖而去。 
一年后,卫夫人进宫,淑妃与三皇子就失了宠。 


21 
夷则浑身的血都冷下去,然后又烧起来,有一缕游丝般的烈焰顺着他的脊梁骨,一直冲到他眼睛里,除了血与火,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举起手中的长剑,搁在圣元帝的脖子上:“你杀妻杀子,可还能算个人?” 
圣元帝喘着粗气道:“你弑父弑君,比禽兽更不如,朕与你……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父子。” 
就在这时,明镜台高悬的数百面铜镜中,突然有一面无风自动,光滑的镜面上渐渐涌起层层涟漪,最后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22 
“雀画……就是从那面镜子里来到此地。” 
这镜子如今被夷则收进一个檀木匣中,放在他的枕头底下。 
“那个人……被他吸尽了爱憎,虚弱而死,朕幸有法术傍身,勉强自保。” 
贪婪、愤恨、不舍、迷茫、不甘、厌憎、渴望、遗憾……两代天子的七情六欲铿然相撞,那气味是如此馥郁,甚至惊动了魔域的魔头,他按图索骥,寻踪而来,一口就将那至香至醇之物完全吞噬。 
但很快,魔头也陷入了苦恼之中,他有些无辜地望着夷则,道:“万一我以后再也吃不到这样美味的东西……那可怎么办呢?” 


23 
夷则说到这里,天也已经大亮了,方凌华隔着门请皇帝起床。夷则咳嗽了几声道:“你先下去,朕穿戴好了再叫你。” 
秦炀一双眼睛都黏在那檀木匣子上:“陛下,那魔头……” 
“你放心,朕已与他定下了契约,朕的七情六欲任他吸食,在朕殒命之前,他不可对旁人出手。” 
秦炀双手一震,他以为是那枪魂醒了,低头一看,却发觉那震颤竟是从心底来的。 
夷则慢腾腾换好了朝服,道:“你这样看着朕做什么?虽然朕如今不能喜、不能忧、不能苦、不能愁,甚至连一丝抱怨也不能有……可朕活了二十多年,从未有一日像现在这样平静安稳,与人无尤,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可是那样活着,还有什么趣味呢? 
秦炀突然明白了,夷则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究竟耗费了多少力气。他那时剪下的并不仅仅是花枝,因为皇帝已经把自己活进了木头里。 
“陛下可有铲除他的办法?” 
夷则点点头:“只有一个,毁去他的魔核。” 
“魔核在哪里?” 
夷则指了指心口:“这里。” 
皇帝与魔头定下了永恒的契约,作为交换,魔头将他的魔核融进了皇帝的胸膛,他每一丝微妙的情绪波动,都会被魔核捕捉蚕食。 
“这就是朕应付的代价。”夷则镇定道。 


24 
“朕曾想过与这魔头同归于尽,但只要一动这个念头,它立时就能察觉,将魔核隐藏到别处去。”皇帝徐徐说着,那匣中的明镜像是听见了***,发出嗡嗡的长吟,夷则在上面拍了拍,它又慢慢安静下来。 
皇帝束好了衣带,回头对秦炀一笑:“时候不早,朕该去上朝了。” 
融融暖暖的晨光里,墨黑朝服映照阶前雪色,淡成一束折枝梅。 
那背影渐渐远去,秦炀突然想,我要抱一抱他,于是他追上两步,伸出两只胳膊,轻轻环住了皇帝的腰。 
天子的身体很瘦,也很静,只是呼吸微微乱了一刹。秦炀嗅着他衣领里散发出疲惫的味道,将他又抱得紧了一点。 
夷则摇着头,无奈道:“秦百将,这是新的天罡礼么?” 
秦炀知道自己僭越了,但一辈子僭越这么一次,也就足够了。 
“是末将误会了陛下。” 
皇帝掰开他的手,转过身道:“怎么,不怪朕偷懒误国了?” 
秦炀一时语塞,只听夷则叹了口气:“你明知道朕不可随意流露情绪,这下可好,那魔头今天是饿不着了。”说罢,他推门而出,方凌华在外面看见皇帝出来的时候衣襟有些乱,再瞥见立在门前的秦炀,似懂非懂地对他微笑了一下。 


25 
夷则听臣工们奏完事,简单吩咐了几句,便宣布下朝。丹墀下的臣子们像是早已习惯了这位新皇帝的行事,三呼万岁之后鱼贯而出。夷则本欲回宫,见天气晴好,突然改了主意,往妙香殿的方向逶迤而去。 
那妙香殿是四皇子生母卫夫人以前的寝宫,如今打扫出来,成为四皇子的居所。夷则过去的时候,李炤正在和宫人们蹴鞠,三个腰粗膀圆的太监宫女对他一个,却是谁都不敢认真踢,竟让一个七岁的孩子遥遥领先。 
这时,一个宫人脚下故意一滑,近在咫尺的标的都射歪了,那藤球骨碌碌滚到皇帝脚下,夷则弯腰捡起来,交给讪讪笑着的宫人,道:“你若是喜欢,朕就在宫里建个蹴鞠场。” 
“四……四殿下……”那宫人将球跪献给李炤。 
“被他碰过了,我不要。”四皇子将藤球扔得远远的。妙香殿里的宫人们都大惊失色,纷纷俯跪在地,头也不敢抬。 
夷则走到李炤面前,蹲下来想要摸摸他的头,却被他灵活地闪开了。李炤捏紧拳头退开两步,像只小老虎似的瞪着皇帝。 
“你要是喜欢扔球玩,朕就让人送一百个来,让你慢慢扔,好不好?” 
“我不要谋朝篡位的奸贼送我东西。” 
夷则一笑:“谋朝篡位?这个词是谁教你的?” 
李炤的嘴抿得紧紧的。 
“你不说朕也知道……”夷则站起来,神色间略有些意兴阑珊,“说起来,确是你同先帝最像,难怪他那么喜欢你。”皇帝从怀中掏出那颗魔契石,亲手挂在李炤的脖子上。 
“别摘……”李炤肩头一动,就被夷则按住了,他从未用过如此沉肃的语气同人说话,“你的父皇已经不在了……不……有的事情,纵使他还在,恐怕也是无能为力……”夷则回过身,对宫人道:“去把球捡起来,洗干净,或许殿下还愿意玩的。” 


26 
宫里的日子过得很慢,冬天像是永远都挨不到头。 
皇帝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少,有时候与秦炀说话,脸上的笑淡得几乎捕捉不到,不知是他自己忍耐着,还是被魔头吞吃了。 


27 
十二月的某一天,秦炀接到百草谷的符鸟传书,秦陵之变告一段落,各方人马风流云散。皇帝出身太华,状若无意地问了一句:“诀微长老如何?” 
秦炀道:“听说他旧伤复发,并未回山,去南边休养了。” 

“知道了。”皇帝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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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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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完结][授权转载][夏夷则中心]李朝异闻录 By长耳   [完结][授权转载][夏夷则中心]李朝异闻录 By长耳 Icon_minitime周三 三月 26, 2014 3:31 pm

LS都不要担心啦,夷则是本文主角,肿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挂,虽然FLAG高高立起.....不过陛下英明神武,一定能斩妖除魔的! 

28 
时间翻到一月,新帝元年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游仙馆里被皇帝修剪过的梅树又长出新的枝杈。秦炀发现皇帝最近有些闷闷不乐,尽管他并未有过任何表示,但天罡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异常,这主要归功于那个整日里无所事事,总喜欢四处游荡的枪魂。 
自从被魔头雀画重创之后,那枪魂一直寄身在孤峰中休养,皇家本是淸气馥郁之地,不到一月,他已能行动无碍。枪魂仗着凡人看不见他,便在宫中肆意穿行,有一回他经过麟德殿,突然停下来,望着那重檐飞角发愣。 
“你怎么了?”秦炀问他。 
“我带你看件好东西。”枪魂将他引到殿前的一株芙蓉树下,“就是这里,你且往下挖一挖。” 
秦炀依言行事,双手很快就触到一件硬物,他拨开面上的一层浮土,竟是一坛酒,看封泥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 
枪魂露出满足的神色:“这是玉壶春,前朝皇帝生前最喜欢喝的酒。”他盯着那历经改朝换代依然完整无缺的酒坛,不无惆怅道:“可惜我现在身为魂魄,不能一尝其中滋味。” 
秦炀在百草谷中就以善饮著称,进宫以来,一直恪守本分,不曾逾矩,如今却被那枪魂勾起了腹中的酒虫。他一手拍开封泥,醇厚的酒香便扑面而来。
“这玉壶春又叫通宵酒,前朝亡后,秘法失传,世上恐怕就留下了这一坛。” 
“你究竟是谁,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枪魂不答,钻进孤峰中继续沉睡。 
秦炀抱着那酒坛站立片刻,眼看四野无人,终于忍不住饮下了第一口。 

29 
“何人这样大胆,可知宫中私自饮酒,乃是死罪。”只见皇帝披着一件墨色大氅,抬手分开两枝芙蓉,踏雪而来,他掌中握着半支新折的白梅,青枝黄蕊,风流闲雅,令人不容逼视。 
秦炀慌忙行礼:“参见陛下。”他怀中抱着酒坛,拿也不是,放也不是,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被皇帝劈手提了过去,夷则凑近嗅了嗅,赞道:“真是好酒,朕竟从未见过,这酒叫什么名字?” 
他手中的梅花不堪风吹,有几瓣飘落在酒坛中,小船一样打着旋儿。 
秦炀道:“据说叫做通宵酒。” 
“通……宵……酒……”皇帝面含笑意,若有所思,“朕小时候曾听老宫人说起过一件旧事,前朝某个皇帝身边,有位极受宠爱的妃子,她精擅酿酒,喝一口就能令人目眩神迷,回味百日。后来那妃子年老色衰,几近失宠,为了挽回君心,她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酿出一种新的美酒,芬芳甘醇,绵长悠远,竟让皇帝回心转意,从此只钟情于她一人,通宵酒也因此而得名。” 
可这世上岂能事事皆称心如意,这个道理,他们两个都懂。 
醉饮通宵,终是要尽欢而散的。 

30 
秦炀见皇帝捧起酒坛喝了一口。 
“秦百将,待此间事了,你打算去哪里?” 
“当然是回百草谷。” 
“有没有想过留在宫里?” 

31 
秦炀发现,很多事情无需说出口,皇帝也是知道的,或许他六年前就知道了——一身甲胄,跟在师傅身边的那个天罡正在看着自己。 
“朕当年的那些朋友们,隐居的隐居,远走的远走,还有的……连朕也不知道下落。” 
“天黑了还会明,花落了还会开,但时间过去,就永不重来。” 
“所以……秦百将,朕需要你。” 

32 
恍惚中,秦炀听见自己说了句什么,酒意太深,他不记得了。皇帝笑着走过来,掀起大氅将他们两个都裹在里面,然后靠在秦炀肩上,闭眼睡去。
 
大氅下,秦炀握住了夷则的手. 
“陛下,我……”他还想说些什么,眼皮却重得睁不开。
 
就这样吧,就这样了。 

33 
“小子,姓秦的小子……” 
“小子,你还好么?” 
秦炀睁开眼,见那枪魂正倒悬的眼前,长长的头发垂下来,挠在他脸上痒痒的。秦炀伸手揉了揉额头,咕咚一声,怀中的酒坛倾覆在地,最后的通宵酒洒在雪上,泅出一片黯淡的阴影。 
枪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梦见什么了?” 
“梦?”秦炀一怔,他合紧了手掌,里面空无一物。 
枪魂抱着双臂坐在酒坛上:“通宵酒实乃绝情酒,当年那位可怜的妃子并未挽回君心,她醉死在了自己的美梦里。而这通宵酒最大的妙处便是能催心动情,发人思致……你方才面露笑容,想是见到了魂牵梦萦之物。” 
秦炀微怒:“切莫胡说。” 
“你不说我也有办法知道……区区凡人的心思……啧啧……”枪魂颇有些不以为然,他凝望亲眼片刻,目光突然转向游仙馆,“原来如此,那个人竟是……” 
“住口。” 
“呵,既然你不愿承认,我也懒得同你这榆木脑壳纠缠。”说罢,枪魂化光钻入了孤峰。 
秦炀正要再训斥他几句,忽听见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只见一队宫人提灯沃雪,匆匆而来,他们大多神色惊惶,衣饰凌乱。秦炀紧走几步,拦下他们道:“出了什么事?” 
几人都认得这是皇帝身边的金吾卫,面面相觑一番,压低了声音道:“陛下的方才突然说头疼,咱们这是去请太医的。”

34 
皇帝是在妙香殿生的病,那时他正在同四皇子讲话,忽然说了句头疼,人就倒下去了。秦炀赶到的时候,夷则还没醒,煞白着一张脸,手心里全是汗。秦炀摸了摸他的额头,热得烫手。 
秦炀见那四皇子正站在窗前,旁若无人地逗弄着一只八哥。 
“请殿下去打盆水来。”秦炀道。 
李炤倨傲道:“不去。” 
“你哥哥生病了。” 
“他才不是。” 
秦炀一握拳头,却听皇帝道:“秦百将何必为难他,我李家的人,若非心甘情愿,否则宁死也不受人逼迫。”他的声音从喉咙里带出某种委婉的回响,同梦境里一模一样,仿佛下一刻就会说出那句秦百将,朕需要你。 

35 
秦炀将夷则裹在披风里,背回了游仙馆。皇帝的胳膊紧紧勒着天罡的脖子,秦炀每一次呼吸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血脉在对方的皮肉上撞出了声响。从秦炀口鼻中呼出的热气喷在锃亮的铠甲上,结出一层薄薄的银霜,走着走着,皇帝突然拍了拍他的肩:“朕分量不轻,这雪地上不好走,你还是把朕放下来吧……” 
秦炀头也不回,加快了脚步:“陛下你还没我身上的甲胄重。” 
皇帝也不坚持,多少个日夜以来,他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态。秦炀听见背上的人深深叹了口气,慢吞吞道:“秦百将,朕很累。” 
“嗯,末将知道。” 
“但朕却并不后悔当这个皇帝,现在也没法后悔了……”皇帝侧目看了看秦炀,确定他在认真地听自己说话,“当年朕拜别师尊下山的时候,他并没有阻拦,只是对朕说,这是你的命,你得自己活,谁也不能替你。秦百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秦炀老老实实地摇头。 
夷则道:“人活一世,总是要留下点痕迹的,要么在自己身上,要么在别人心里。虽然朕不愿提起那个人,但不得不承认,他的功业,确是无人可以替代,哪怕过了一百年,一千年,依然会有人记得从前有个圣元帝,他是被帝首剑选中的真命天子。” 
“说到底,朕其实竟有些羡慕他。” 
秦炀硬邦邦道:“陛下如愿意,也会成为让后世传颂的明君。” 
夷则自嘲地一笑:“呵,他们只会记得弑父篡位。” 
秦炀想要再说些什么,身体突然一滞,浑身的肌肉都像是被冰雪冻住了,一动也不能动。僵硬的视野内,天色飞快暗下来,有人在他耳边道:“秦百将请稍待,你的陛下有话同我说。” 

36 
“多日不见,陛下的面容为何变得如此灰败,莫非是国事繁忙,无暇休养?”
 
“雀画……”皇帝低低唤了他一声,“看来朕快要镇不住你了。” 
魔头嗤笑道:“早知如此,又何须白受这些苦?” 
一缕黑影自虚空中悠然飘出,像一束旁逸斜出的枝干,突兀地打破了原有的布局。 
夷则想起他用来修整花枝的那把利剪。 
数月以来,雀画几乎已将夷则的情志吸食殆尽,他的力量越发强大,即使没有魔气护体,也能在人世安然行走。只见那魔头逐渐幻化出一条颀长的人形,一改往日混沌之姿,五官神态,清晰可辨。他眉目深湛,轮廓刚毅,竟与夷则有几分相似。 
皇帝想起自己尚在太华山的时候,于师尊房中见过一幅画,画中人就是这个模样。落款是师尊亲手写就,俊雅飘逸的四个字:李家公子。 
三十余年前,谁人不知长安城中呼朋引伴,斗鸡走马的国公之子。但谁也没有想到,这李家公子会成为日后的开国之君,更没人能想到,他杀勋臣,杀兄弟,杀儿子,到最后连自己也杀死了。 
较之画像,那魔头顾盼之间,多了几分浓稠艳烈,一道燕形魔纹从眼角一直延伸到耳畔,一笑就鲜活欲飞。 
夷则不禁赞叹道:“想不到魔……竟是这样的至美之物……” 
雀画伸出十根修长的手指,缓缓捧起夷则的脸,仔细端详道:“呵呵呵呵,虽然陛下竭力压制七情六欲,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陛下的按捺隐忍,反而更增添了许多别样滋味呢。” 
夷则道:“枉你尝尽世间七情,却不曾真正领受情为何物,纵使永生不死,亦极为可怜。” 
魔头砸砸嘴:“啧……可怜么……或许吧……”他的手掌渐渐挪到夷则的胸膛上:“到现在你竟还不肯放弃……我应将你也变成魔,这样一来,何谓七情,你便能慢慢教我了。” 
夷则微笑道:“但愿真有那么一天,朕能亲自去魔域看看。” 

37 
“……不行,你……不能去……” 
雀画霍然回头,只见那魔气构筑的结界,竟在血肉之躯的压迫下寸寸碎裂。秦炀昂首持枪,踏过一地的灵力碎屑,破雾而来。他的行动极其缓慢,哪怕只是迈出一步,也似承受着千钧之力。 
“竟能冲破我的封印……”雀画双掌一合,四方魔气骤然收拢,“看来是我低估了你们百草谷,神农所传,果然有趣。”说罢,他长啸一声,自半空中撕出一道裂痕,反身跃入其中,再无踪迹。 
夷则低头咳嗽几声,慢慢走到秦炀身前,刚施了一个疗愈法术,便觉头痛欲裂。秦炀见他面色枯败,手脚颤抖,正要伸手去扶,却被夷则一言喝止:“且慢,那人尚未走远。”随即,他又对秦炀默默一笑,眼睛里竟有些歉意:“而朕……也不能让你背一辈子……”

38 
新帝近来晚上睡得颇不安稳,常在三更时分被噩梦惊醒,说是窗户外有鱼鹰乱啼,第二日,他就命人射杀了太液池上所有的鱼鹰。但过了不久,皇帝又说他听见床下有猫,吭哧吭哧地啃着骨头,于是宫里所有的猫也都被赶走了。 
二月时候,夷则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自己还生着一条长长的鱼尾,而他父亲则是一只饥饿而巨大的鹈鹕,翅膀的阴影投射在水中,遮天蔽日,无穷无尽。醒来之后,他让秦炀将御园里鹈鹕都抓起来,那天罡沉默片刻告诉他,御园里从来没有出现过鹈鹕。 
“可它就在那里啊……朕亲眼看见的。” 
“皇上要是不信,不妨亲自出去看看。” 

39 
深夜的宫苑里寂静无声,秦炀提着一盏灯笼走在前面,皇帝跟在后头,两个人一路行到明镜台畔,只见湖水清澄无波,如同一块上好的美玉,岸边和风习习,倒映远处灯火点点,皇帝的神情也逐渐放松下来。 
“朕小时候,经常和母妃到这里来玩。他喜欢看朕在水里游泳,自己却从来不下水。” 
“堂堂皇妃,自然要时刻保持威仪。” 
“不,你说得不对,”皇帝弯腰掬起一捧水,“那是因为母妃为了由鲛化人,自愿领受了一种秘术,从此沾水就犹如万箭钻心,痛苦不堪……可朕那时不知道。” 
“朕为了让母妃下水,趁她不备,就把那个人送给她的定情金钗扔进了水里。母妃急坏了……” 
秦炀笑道:“你这样淘气,一定挨打了。” 
“秦百将如何知道的?” 
秦炀有些不好意思:“末将小时候常偷师傅的酒喝,当初酒量不好,一喝就醉。师傅就把我吊在房梁上,劈头盖脸一顿教训。” 
“后来教好了么?” 
“我师傅说,从小到大,打折的棍子能盖一间房。” 

40 
皇帝不禁莞尔:“那时母妃打了朕一巴掌,其实并不很疼,但她却突然抱住了朕,一个劲说着抱歉,好像做错事的那个人是她……后来朕才明白,她是怕朕哭出来。” 
当年他不能流泪,现在却连悲伤的情绪都失去了。 
“后来……那支金钗找回来了么?” 
夷则点点头:“找是找回来了,可母妃再没有戴过。”他顿了一顿,又道:“或许她是在心里戴了一辈子。”
有些枷锁,别人看不见,只有自己知道。 
倏然风起,吹熄了笼中烛火,这个时候,本是要发生些什么事的。 
而它也确实发生了。 
秦炀凑上去,轻轻吻住了皇帝的嘴角,然后他停下来,乌黑的眼珠描摹过近在咫尺的眉眼,像是在请求他的同意。 
皇帝冷漠的双眼阖上了,留给他一个恬淡的微笑。 
于是秦炀加深了这个吻,一分一分,一寸一寸,他极为小心地摩挲着夷则的面颊,像是展开了一个多年以来,深埋在心底的无边旧梦。 
然而他却依然不敢触碰皇帝身上的其他地方,只是一个吻,就已然满足。 
或许是一个吻,与更深一步的关系,对秦炀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如果不能携手百年,那么九十九年和一天,都是一样的。 
但他最后还是想要试一试。 
“陛下……你喜欢当皇帝么?” 
夷则道:“无所谓喜不喜欢,朕已经是皇帝了。” 
“果然是我认识的那个陛下……”秦炀笑了,他放开夷则,扬了扬手中的灯笼,“末将去找烛火,请陛下稍待。” 

41 
皇帝看天罡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树影中,此刻月隐星稀,东风暂起,万户灯火为之一动。他觉得衣襟上突然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挂住了,然后就听见不远处有人欢呼:“抓到了抓到了!” 
夷则认出他的声音:“……四弟?” 
只见李炤欢欣雀跃地从树林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根长竿,他一边跑一边笑,一头撞进皇帝怀中。自他回宫以来,夷则从未见过他如此开怀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你抓住了什么,这样开心?” 
“当然是鱼啊!”李炤答道。夷则这才发现,四皇子手里拿的正是一条鱼竿。他顿时忽觉心头一阵刺痛,低头一看,那里竟陷着一只泛着银光的鱼钩。 
“四弟……你……”夷则的眼睛陡然瞪大,却一时说不出话,有什么东西正冲破他的胸膛,源源不断向外奔流。 
“你……不是……” 
李炤缓缓抬头:“你弑君杀父,必将生生世世为鱼,困于刀俎,为万物所分食。”那面孔潇洒俊美,俨然是当年纵横天下的李四公子。 
“雀画……这不可能……”夷则低下头,攥紧了拳——心如铁石,终究还是熬不过斧钺相加。 
“我亲爱的陛下,你以为有了魔契石便无后顾之忧了么?”一道黑烟自李炤身上析出,盘旋缭绕,渐归人形,雀画枕着一只手臂横卧在一截枯枝上,“我竟没想到,你这个弟弟年纪虽小,滋味却并不比你差呢……” 
“你做了什么!” 
雀画仰面大笑:“没错,就是这个味道……我很久没在你身上尝过这样香甜的滋味了……事到如今,你已无需再忍耐下去……快到我这里来,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才是世间极乐……”


由寒山唁于周三 三月 26, 2014 3:38 pm进行了最后一次编辑,总共编辑了3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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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和暖的阳光射透窗幕,在地上织成一片华丽的锦帐,又轻又薄的帷幔被风鼓动,长了翅膀一般四散飘飞,然而比这帷幔更轻盈的则是另外一种姿态,年轻的淑妃独倚斜栏,她怀里抱着一把琴,一边徐徐地弹,一边绵绵地唱。 
“红珊瑚,白珊瑚,鱼生鳞来水生骨……月如贝,星如珠,沧海一梦到归途……” 
她的儿子,六岁的三皇子枕在母亲的膝盖上,睡得正香甜。 
这时,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道:“红珊、夷则,朕来看你们了。”说着,那人便将夷则抱起来,搂在怀里,他的肩膀很宽,胸膛很厚,手臂很温暖。夷则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皮都睁不开,恍惚间,他听见那人问:“好孩子,父皇和母妃要个很好的地方,你同我们一起去么?” 
夷则迷迷糊糊点了点头。 
自然是要一起去的,明明是一家人,为什么要分开呢。 

44 
要是能永远在一起…… 

45 
夷则左手牵着父皇,右手牵着母妃,前方的路很远,远得一眼都看不到头,天上是一轮硕大的红日,将他们的背影拉得又细又长,像编织金丝鸟笼的藤条,带着点微微的卷曲。 
夷则问:“父皇,母妃,咱们要去哪里呀?” 
“那里,就是那里。”他们指着太阳。 
“可是我不想去。” 
“好孩子,为什么,你不想同我们在一块么?” 
“不是的……”夷则突然有些焦躁,像是忘记了一些很要紧的人,很要紧的事。他的父皇蹲下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你是朕的儿子,朕最爱你……最爱你……” 
淑妃也附和道:“比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爱。” 
她又开始唱那首歌,一字一句,夷则都会背了。 
红珊瑚啊,白珊瑚,鱼生鳞啊,水生骨。 
涧中草啊,海底花,心头开啊,心头死。 
那一个死字,将夷则的双脚牢牢缠住了,他再也迈不出一步。 
太阳铺天盖地地压过来,撑满了整个天空,炽烈的光焰将他父母的面容灼烤得混沌不清。夷则脱下脚上的鞋子留在原地,两行足印,走上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身后传来淑妃焦急的呼喊,声声入耳,句句惊心。 
夷则闭上眼继续往前走。 
“这世间还有人在等我……走完这条路,睁眼就能看见。” 

46 
“可惜……就差那么一点……” 
夷则睁开眼,见雀画全身痉挛,瞪着两只血红色的眼,愤怒地指责道:“这不可能……你这口是心非的家伙!骗子……真是个骗子!” 
他扑过来,想要掐住夷则的脖子:“那些不正是你梦寐以求的么,为何你不要!” 
皇帝闪身避开,冷笑道:“先予再取,然后看我悲愤悔急——你们魔的伎俩,不就是这样么?” 
“可恶,实在可恶!那么鲜美的味道……我差一点就能重温!”雀画狠狠喘了几口气,一抬头,眉眼间重又张扬艳烈起来,“不过你也无须太过得意,你那自诩聪明的弟弟也与我订下了契约,只要我杀了你,他的七情六欲便任我吮吸……” 
“所以魔契石才失了效……”夷则望向李炤,四皇子一脸稚气,神情却异常坚定。他们兄弟几人势如水火,却不得不承认,个个确是先皇的亲生骨肉。 
雀画舔了舔嘴唇,嘻嘻笑道:“亲爱的陛下,事到如今,就让我亲自拧断你的脖颈吧……我保证,一点儿痛苦也没有。” 
“好,你来。”皇帝说着,向天空伸出了两根手指。 

47 
一道金光穿林而来,钉进了皇帝的胸膛,也深深刺入了潜藏其中的魔核。雀画痛苦地嚎叫一声,皮肤被金光切割出深红的裂纹,他再也无力维持人形,化归一抹黑烟,于半空中挣扎翻滚。 
“还想逃?”只见枪魂从孤峰中破体而出,他伸出一只手,将那尚在蠕动的魔核牢牢攥在手里。 
雀画哀嚎道:“不可能!我寄宿在你心中,你但有异动……我瞬间便能知晓……你……你是何时起的这个念头!” 
“陛下,末将来迟了。”秦炀跪在皇帝面前。 
“不,你来得正好。”夷则嘴角渗出鲜血,“当年看过你师妹以此传信,三指……为师先行,二指……二徒弟冲刺,这么多年了,不知道……朕记得对不对……” 
秦炀低下头:“陛下说得……一点不错。” 
“不错的是你……秦百将,你师父教出的两个徒弟……都是好样的……都……这么听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雀画疯狂怒吼,他勉强凝聚灵力,想作最后一搏,那枪魂只轻轻一捏魔核,他便剧痛难当,跌落在地,“你每日回顾此事,我只当你是在追忆往昔,想不到你竟时时刻刻都念着要害我!” 
“那是自然……与你共生的每一天,都肮脏到恶心。”皇帝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像是要从雀画身上活生生撕下一块血肉。 
“陛下,末将先为你止血。” 
“不必了,让他流吧,”皇帝推开秦炀的手,“流完了……朕也就干净了……”他自枪魂手中接过魔核,对雀画一笑:“你可还有什么遗言?” 
雀画怨毒道:“直穿心脏……毫无偏差……好狠的一枪!我虽死了,可你也不会活下去……” 
“呵,生死自有天命,何用你来多言。”夷则五指一收,魔核顿碎,“况且,朕未必会死。” 
“你……你是……”雀画瞪大了眼,他想要说些什么,灵识却先一步化风而去。 
夷则轻轻扶上枪杆,低声道:“秦百将,你帮一帮朕……” 

48 
秦炀亲手将孤峰从皇帝的胸膛里拔出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可怕的创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 
“如此一来,甘木之力,就只剩一次了……”皇帝疲惫地阖上双眼,像是睡着了,但更像是死去了。 
真正地死去了。 

49 
朝野皆知,新帝生了一场大病,幸得上天庇佑,龙体无恙,只是大病初愈,精神倦怠,比以往不爱处理朝政了。 
四月的时候,魔头西来,秦陵再生变故,百将秦炀奉命驱驰。临走的时候,他将孤峰的枪头折下来,送给皇帝。 
“一把无头的枪,如何降妖伏魔?” 
“魔不在那里。”秦炀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转身走进浩荡的春风里,他的脚步分开杨柳烟波,姹紫嫣红,他知道有人正目送着他离开。 
只这一眼,心魔已生。

龙枪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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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乐夏,谢谢大家支持 
时间点么....并不是前两篇之间哟 


麒麟篇 



新皇在帝位上已平静安稳地度过了八年,他既不勤政,也不懒怠,除了某些急报,他并没有在国事上做过多纠缠,与史上的历任皇帝比起来,平凡得不值一书。 
皇帝喜欢钓鱼、下棋,偶尔也舞舞剑。有的时候兴之所至,他会召几个所谓高人入宫论道,说的都是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闲散的皇帝虽多,却也很少有人的日子如他一般,过得这样恬淡而稍显无趣。 
四皇子李炤今年十四岁了,过年的时候刚行冠礼封了卫王,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除了与皇帝,跟谁都不亲近,样貌却生得很好,俊朗刚毅,锐利挺拔,像一株杨树,孤独又笔直地矗立着。老宫人们都说与年轻时候的先帝有七八分相似。 
时隔多年,记得先帝的人也已经不多了。 
李炤行至游仙馆门口,微微低头问侍立在前的方凌华,老总管已经年过七十,眼睛几乎完全失明,却能用鼻子分辨来者是谁。 
“三郎午睡醒了么?” 
“早就醒了,正等着殿下呢。” 
李炤鼻子里哼了一声,正了正腰上的长剑,让随从们留在原地,独自负手而入。 



李炤推开门,见皇帝正坐在窗前默默为一把琵琶调弦,李家的儿子都有着出众的音乐才能,当年的圣元帝尤擅吹笛,大皇子弹得一手好琴,二皇子则是萧中国手,唯有眼前这位李家三郎,似乎一直对此道缺乏天赋,一支琵琶曲从二十出头学到年近而立,依然毫无长进。 
卫王看他难得有些气馁地摇了摇头,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 
皇帝察觉到身后有人,缓缓转过头来,手却还按在琵琶弦上。 
“原来是四弟,怎么也不叫人通报一声。”他的声音有些生涩,眼神也略微迟滞,像是没有完全睡醒的模样。 
李炤上前道:“三郎曾对我说,虽人在宫中,却要效仿民间兄弟,不必时刻拘礼,哪有弟弟来看哥哥,还要人在中间传话的?” 
夷则怔了片刻,道:“你说得很对……朕很喜欢你这样说。” 
李炤上前两步,接过皇帝手中的琵琶,信口道:“三郎你的指法不对,这里应是……”他随手拨了两下,丝弦便上发出悦耳的声响。 
“可是这样?”皇帝依样效法。 
“不对,再下去两指。” 
“如此?” 
“不,还是不对……”李炤索性拉起皇帝的手,“这里用的是捺……”他突然觉得掌中一轻,低头看去,不禁大惊失色,皇帝的一截手腕竟被他凭空拽了下来。 
那断处不见骨,也没有血,李炤抬眼,见夷则唇边犹带微笑。 
他倏然向后急退数步,拔剑在手,厉声道:“何方妖人,竟敢冒充天子!”说话间手起剑落,向那人头顶狠狠斩下,无数金属木料从断面处凌空飞出,叮叮当当滚落一地,这时,那一声“剑下留情”才姗姗来迟。 



李炤见自屏风后跑出来一个男人,三十岁上下,一头褐色长发束成个乱蓬蓬的马尾,随意搭在脑后,他的皮肤和眉眼都浓重风霜的影子,像是在外奔波了很长时间,下巴上还有些许没刮干净的胡茬。 
虽然有些不修边幅,却显得很精神。 
李炤警惕地望着他:“你是何人?” 
那人却不看他,只是痛惜地盯着地上的一堆碎片:“你这小子,我叫你停手你怎么就不听呢!你可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才做出这具偃甲人?唉……唉……看来又要再从头来过了。” 
“竟敢对本王如此无礼!”李炤怒从心起,一剑挥出,竟劈了个空,那人极为轻捷地往旁边滑出两步,挠着头道:“看你年纪还小,脾气怎么这样大?动不动就爱拿剑指人,不过……同你哥当年倒是挺像……” 
“胡言乱语!”李炤挥剑再上,将桌案连同上面的琵琶一齐劈成两半,只听那人大叫一声:“喂喂,夷则,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难道真要让我死在这小疯子剑下?” 



“你无缘无故失踪十年,连信也不曾捎来一封,活该有此一劫,也好长长教训。” 



李炤只觉眼前一花,长剑已落入那人手中,他绷紧了脊背,硬邦邦伸出手道:“还我。” 
那人嘻嘻一笑,也不知使了个什么办法,指间荧光一闪,一柄上好的精钢宝剑竟变成了一只活蹦乱跳的木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小孩子就应该玩些小孩子的东西,整天舞刀弄剑怎么行,你看我的这只偃甲鸟,又聪明又听话,还能给你唱歌解闷儿,送你玩好不好?” 
“谁稀罕你的这些破铜烂铁。” 
“你这小子好没见识,竟敢说本大偃师的杰作是破铜烂铁!”那人伸出两根指头去拧李炤的脸,他出手极快,四皇子竟没避开。 
“你……放肆!本王让三郎治你死罪!” 
“行了,你们两个谁也别争。”皇帝这才从帷幔后步出,他着一身便装,长发只用一根素绦系住,连冠也没有戴,径直走到两人中间。他先看看了李炤,又看看了对面那人,随即笑道,“四弟,这就是朕以前常与你提起的,本朝第一大偃师,乐无异。” 
那人脸上一红:“什么第一不第一的,我还差得老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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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当年流月城一别,到现在已经十年了吧。”
“是十一年零八个月,我记得特别清楚。”

7
皇帝送走了李炤,又将地上的两截琵琶捡起来,四根弦全断了,拼都拼不起来。夷则将那些碎片小心地收在一个匣子里,叹息道:“这是一个老朋友送的,留在朕身边不少年,真是可惜了……”
乐无异道:“你要是喜欢,我能想办法修好的。”
皇帝只是摇头:“这东西在朕眼前坏掉,纵使你修好了,朕也忘不了它当时的模样。”
“看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别扭。”
“朕看你也没变。”
“不对,”大偃师摸着下唇边参差不齐的胡茬,“我老了,喏,你看,我额头上都有皱纹了。”“朕也有。”
无异凑近细看:“你的没我多……也没我深。”
皇帝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朕派了许多人去找,一点消息都没有。”
无异蓬松的马尾一甩,盘腿在地上坐下:“我修行去了。”
他接下来说的一番话,直到很久以后,皇帝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来。

8
“看了师傅留下了那卷图谱我才知道,这个世界有这样大,我不懂的事情有这样多……或许我没办法像师傅一般学贯古今,穷究天人,但我还是想要试一试,若我此生竭尽全力,能走到哪一步……或者是……能接近师父到哪一步。”
“十一年来,我去过很多地方,遇到过很多有趣的人和事,对了,你见过人一样大的蝴蝶么,从极北之地的坚冰里诞生,浑身却冒着火光,它们的眼睛蕴含灵力,是造偃甲最好的材料……这些东西连博物学会的老先生们都未曾听说,但师父在一百年前就知道了……一百年啊,我要跑多快,追多久才能赶上……”

9
无异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像是许久没与人这样认真地交谈过,恨不得将自己脑袋里所有的见闻都倒出来,夷则也耐心地听着,时不时问他一句饿否,然后让人将做好的糕饼送进来。
外面不知何时开始下雨,敲在琉璃瓦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千百只蚕在蠕动、吐死、结茧。无异突然就静了下来,琥珀色的眼睛里,有一点光暗下去又亮起来。
“我想……恐怕这辈子我也追不上他了。”

11
两个人相对沉默一阵,只听皇帝缓缓道:“无异,朕问你,时至今日,你可能造出忆念幻城?”
“忆念……幻城?”无异愣了片刻,皱眉道,“师父留下的卷轴里倒是曾经提及,可那实在是太复杂啦,造出来也没什么用,所以我从来都没试过。怎么,夷则,你干嘛突然问起这个?”
“也没什么,只是朕近来总是会做一个梦……”

12
皇帝的梦里只有三样东西:红墙、烈火和芙蓉树。这个梦他小时候也偶尔做过,这些年又渐渐多了起来。
皇帝曾拜访过许多高人询问此事,却没有一个能答得上来。唯有一位游方道士故弄玄虚地言道,那或许是前世的记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竟缠绵纠葛保留到了今生。
“你想让我造出忆念幻城一窥前世?”
夷则点头:“你能做到么?”
无异托着下巴想了想:“若你想要,我愿一试。不过……夷则……”有些话他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早已逝去之事,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13
皇帝与偃师深谈一夜,直到清晨才朦胧睡去,无异多年跋涉山野,一到辰时就再也睡不着了,他又怕自己辗转反侧打扰了皇帝的好梦,便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将衣服抱在怀里,轻轻推门出去。
他刚探出一个头,便觉一阵劲风扑面而来,四皇子短衣束腰,正在庭中舞剑。此刻小雨未停,地上犹有水痕,少年的头发上都是露珠。
无异抱臂在廊下看了一阵,李炤的剑法从小便有皇帝亲自指点,一招一式尽得太华山真传,那些收放腾挪之间的种种精妙之处,他是再熟悉不过。只是那少年的脾性与皇帝当年大相径庭,相同的剑法却使出了不同的味道。
这时李炤返身一折,六剑连出,无异不禁赞了声好,只见少年肩头一动,催动剑光劈面斩下,无异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看那剑锋停在鼻尖半寸之处。

14
“这一剑若是你家三郎使来,他是不会停的。”

15
李炤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他用肩膀撞开无异,径自闯进了皇帝的寝宫。里面先是传来絮絮说话的声音,然后少年声调一高,像是在极力争辩什么,随即房中突然一静,再无声息。
无异在门口站了半晌,才见那四皇子满面春风地出来。
“趁你现在还有用,好好干吧。”李炤笑着拍了拍无异的肩。

16
无异开始为皇帝造一座城,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由他亲手建筑。
他要在城中垒起一方通天之塔,攀援而上,可一窥天道。
百余年前,他师傅建起的那座城中,开启的是一段未来。而现在,他要溯游而上,为皇帝寻回一段过往。
无异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到,能探知前世的偃甲,连当年的古往今来第一偃师也未曾尝试,但他对自己说,一定要成功。
十一年来,在无异的天空中,始终漂浮着一朵温柔的云彩,为他的前路指引方向,也在他身上洒下阴影。
现在是时候走出来了。

17
在无异的主持下,忆念幻城的雏形很快被建造出来,他兴冲冲拿到夷则面前的时候,皇帝正在试新衣,两名女官分别抓着外袍的一双袖子,在他肩头上比划,她们将量好的尺寸低声报给方凌华,再由这位内侍总管记录下来,送去针黹局。
皇帝看见无异,一时间神情竟有些疑惑:“大热天的……你……为何抱着个蒸笼?”
“什么蒸笼?”无异爱怜地望着怀里的东西,忿忿道,“这可是我辛辛苦苦造出来的举世无双铁甲大将军一号,你怎么能这样说它!”
“铁甲……大将军……就这副尊容?”夷则觉得腰上有点紧,让宫人松开两寸,微微转了转身子。
“我觉得挺好的呀……”无异左看右看,只觉得没有一处不合心意。这时,皇帝突然笑着冲他招招手。
“你过来。”
“不行,每次你这么笑的时候都没安好心。”
“多少年的事情了,还记得这么牢……”皇帝抬了抬下巴,旁边数位宫人手执软尺剪刀一齐上前,将无异夹在中间,偃师却仍抱着自己的大将军不肯撒手:“当心当心!别碰坏了我的偃甲!”
“别动,免得量错了,做出来不合身。”皇帝一手按在无异肩头,另一只手轻轻松松地将那大将军提起来,左右端详了一番,皱着眉道:“这东西如何启动?”
“你按他肩胛下的那颗铜钱痣。”
“这里?”皇帝的手指慢慢挪上去。
“等等,你先别碰,我还没做完……”
姓乐的偃师瞪着地上兀自滚动的大将军,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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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皇帝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走在深长的永巷中,他试着催动法术,却发现此地盘绕的灵力并无恶意,像一只温柔细致的手,轻轻牵起他的衣袂,牵引他向前。
夷则知道,这就是忆念幻城了。他的手掌抚上两侧高墙,砖石粗粝的触感迎面而来,夷则不禁有些讶异,这凭空捏造的记忆时空竟能如此真实,他身在其中,居然分辨不清。
在那股灵力的引领下,皇帝来到一处宫阙门口,抬头正见三个大字,妙香殿。他还未推门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斥责。
“捡起来,再使一次。”

19
四皇子李炤扔了长剑,四仰八叉往地上一躺,道:“你待我如此严苛,分明是想逼死我,以绝后患!”
“朕若真要的杀你,办法多的是,何必这样麻烦。”
“谁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连父皇都被你算计至死……你这……”
“你这弑君杀父的贼子?多少年来,翻来覆去就会骂这两句,真不知是你不长进,还是那个人不长进。”
“不许你辱我父皇……”
“难道朕说错了?”皇帝极为娴熟地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你们一个像滩烂泥一样躺在地上,另一个已经化作泥土……如何才能向朕复仇?”

夷则想,若能重来,他是不会对李炤说出这番话的,更不会教他剑法,宁可从小他多读些书,身为皇子,杀气太重总是不好。

20
“还能爬起来么?”皇帝问。
“当然能!”李炤挣动了几下,艰难地翻了个身。
皇帝摇摇头:“怜你狼狈,朕再教你一事,有时承认自己的无能并不是什么耻辱,就像你最崇敬的那个人,当年兵败潼关,二十万大军土崩瓦解,他扮作农妇才侥幸脱身。事后他不但不隐瞒,反将这段经历当作一件奇闻,说与众将士听,倒是为他博得了不少人望……呵,果然不负枭雄之名。”
李炤沉默片刻,终于向皇帝伸出手,低声道:“我累了,你帮帮我吧。”
“怎样帮你?”
“扶我……起来……”话未说完,李炤的脸就红了。
“好。”皇帝弯下腰,手指搭上他的胳膊肘。这时,突然一线寒光闪过,皇帝在方寸间往后退了三寸,只觉颊上微微一凉,用手一摸,才发现出血了。他回转头,见李炤右手的指甲缝里还有血丝,方才若不是他见机得快,一只眼珠子已经被抠出来了。
皇帝站起身,顺势将李炤也拽起来,快十岁的男孩子,个头已经窜到他的胸膛,过不了几年,就要和他一样高了。
“化剑为指,你这招雪落平川使得不错,”皇帝微微蹲下来,视线与他相平,“来去如风,剑出无情,朕当年都做不到这样干净利落。而且……你还会示人以弱,寻隙出手,这很好。”

21
不,不该是这个样子……
夷则看了半晌,想要做些什么,他一步踏出,便觉天旋地转,再一睁眼,已回到了游仙馆中,炉中沉香青烟袅袅,地上的大将军刚滚出最后一道圆弧,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那偃甲的头顶闪过一丝荧光,再也没有亮起来。
“它……怎么了?”
无异甩开众人,心疼地将大将军捧起来,无比哀痛道:“他死了。”
“偃甲也会死?”
“怎么不会?你看我师父他……”无异缓了口气,揭开大将军的心口,那里悬着一块银亮的铁片,“这是偃甲的磁场中心,不过因为用来当磁极的东西灵力非常微弱,启动一次就会自行消散。”
夷则已经认出来,这铁片是无异从李炤手中夺来那把剑。
“那……可有办法长久维持忆念幻城?”
“这……终是机缘难寻吧。”偃师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

22
无异说这忆念幻城乃是全靠灵力支撑,灵力越强,持续的时间就越长,形成的世界也越真实。于是夷则问,若有至强的法宝,这方美梦可否一生不醒。无异想了想,道:“除非是你太华女祖的那把佩剑,或许可以勉强一试,但若是中途醒来,只怕你就再难分辨何为现世,何为幻境了。”
“朕在里面看见四弟,他还只有这么高呢。”
无异笑了:“忆念幻城里的人事与磁极有莫大关联,不过这当中奥秘我还没弄清……只可惜师傅的通天之器灵力已然耗尽,不然倒是可以拆开仔细研究研究。”
“只怕你舍不得。”夷则便挥挥手,让宫人们退下。黑沉的大门悄然阖上,寝宫里顿时暗下来。夷则将那些针头线脑都扫到一边,坐在无异对面。

23
“你怎么不点灯?”
“点灯是为了看见,朕早就知道你的模样,何必多此一举。”
“你知道的……是我十一年前的样子。”
两个人同时缄默了片刻,只听无异道:“你做皇帝做得快活么?”不等夷则回答,他又补了一句:“我做偃师很快活。”
“你值得。”无异看不见皇帝的神情,但他听得出来,那个人在真心为他高兴。
“当年你问朕……我……的那个问题,我……一直在想。曾有许多次,我以为已经找到答案了,但往往一夜之后,又觉得十分荒谬。”夷则特意改变了他的遣词,开始的时候因为不太习惯还有些迟疑,随后就快流畅起来。
此时日影偏西,再深重的宫门都挡不住那灿烂霞光的侵蚀,一点一滴,一分一毫,蛀进昏蒙的楼阁中,映照出无异的半边面孔,将他下巴上的胡茬和风霜的痕迹都掩盖过去了,仿佛还是当初十八岁的少年。
无异褐色的眼眸上镀了一层金,凝视着依然安坐在飞尘里的人:“那你现在想好了么?”
“不但没想清楚,反而越来越糊涂了。”
无异忽然噗嗤一笑:“夷则啊夷则,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我那时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你竟认真琢磨了这么多年。”
他走过去,拍了拍皇帝的肩:“师父当年送了我一句话,现在我原封不动地送给你——趁着这短暂光阴,玩个尽兴吧。”

24
夷则扣上他的手:“既然如此,我也送你一句话——莫怨今日劫,前尘必有因。”
“这是谁说的?”
“我师尊。”

25
这时,针黹局的人选好了料子,来请皇帝过目。皇帝让无异随意挑选,他却只随手拣了几样。
“我记得你以前只穿抱云堂的衣服和登云第的鞋子。”
无异抓抓后脑勺:“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讲究。有一回我为了找传说中的建木,在神农大山里走了三个月,一件衣服穿得连颜色都看不出来了。”
“其实你也吃过很多苦吧。”
“也不算……只要心里有一点快意,也就不觉得苦了。”
“你说得很对。”皇帝起身送无异出门,此刻天已经全黑了,各宫室里的朱红灯火次第挂起,夷则亲自将一盏灯点亮,交到偃师手中。
“要不要派人送你回去?”
无异蓬松的马尾一甩道:“你少看不起我。”他走出几步,就听见皇帝在后面道:“过几日的天寿节你别忘了来。”
无异手一挥:“放心吧,到时候保准送你一份大礼。”

26
本朝皇帝的生辰被称为天寿节,先皇在时喜欢热闹,每一年的天寿节都是举国同庆,新帝虽然秉性沉静,却将这个传统保留下来,天寿节也成为如今不多的几个圣元帝遗风之一。
皇帝生在七月,正值夏末秋初,暑气未退,而今年的天寿节又赶上了京城的傩神祭,皇帝为表与民同乐,还特意请了几个傩戏班子进宫。一时间红墙内外锣鼓笙箫此起彼伏,连一向不爱此道的四皇子都私下要了个木头面具揣在怀里把玩,惹得夷则笑他半晌。
天寿节那日夜里,皇帝在宫中设宴,只请了几个宗室近亲,酒过三巡,老头子们纷纷熬不住告辞离去,剩下一群年轻人还津津有味地看戏。皇帝瞥了一眼堂前的一方空位,什么也没说,却有些兴致缺缺,他自斟自饮了几杯,终于忍不住叫来方凌华道:“去看看乐无异那小子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话一出口,他才发现有些不妥,又改口道:“宣乐偃师。”
李炤就坐在皇帝旁边,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插嘴道:“我看见他一大清早就出宫了,恐怕早就忘了今天是天寿节,三郎你……”他见夷则微微皱了皱眉,便讷讷地住了口,将头转到一边,假意观赏傩戏,不一会倒真看入了迷。

27
台上正在演的是一个前朝旧事,说的是有两兄弟,约好打下江山之后一人一半,永不相争。谁知哥哥起了贪念,设下毒计想要谋害弟弟,最后两人便在金殿之前作殊死搏斗。那故事曲折离奇,两个伶人也演得十分动情,引得在座诸人屏息凝神,连眼都不敢眨一下。只见兄弟两个越斗越狠,姿态也越来越嚣张,突然他们一个纵身,竟蹿到御驾之前,舞刀弄剑,杀气腾腾。
皇帝岿然正坐,手中酒杯波心不晃,倒是四皇子叫了一声:“放肆!”抽刀就将那槐木制成的面具一劈为二,顿时鲜血飞溅,一道伤痕落在那人挺直的鼻梁上。

28
夷则看着那血痕蜿蜒过他的鼻翼,视线忽然模糊起来,再一定神,已来到一处繁花似锦之地,竹树亭台,安宁静谧,石桌木椅,一应俱全。
“竟然是这里……”皇帝将手中的温酒一饮而尽,选了个逆光的位子坐下,此时明月当空,夜风轻拂,吹来阵阵桂花香气,这个味道,他已有十一年未曾闻到了。
夷则猛然回想起这是何时何地,心里便笃定了。下一刻,自花径深处并肩走出来两个少年,其中一个身量略高瘦,正是他自己,另一个高鼻深目,似具胡人血统,却是乐无异。
那是他回太华山拜别清和前的最后一个晚上。

29
“夷则,你真的不跟我去东夷看看么?听说那里有一种树,三十年一开花,流出的汁液比醇酒还香。”
“我已答应了师尊,回朝之前,要先上太华见他一面,他有话同我讲。”
两个人越走越近,在一座假山前停下,无异指着旁边一株白杨树道:“这是前几天我刚种下的,等你真当上皇帝,我就用他来给你做一顶头冠,让你天天戴着上朝。”
夷则仔细看了看那白杨,又细又瘦,还小得很,不禁笑道:“等它长大,我头发都要掉光了,还要头冠做什么?”
无异一扬眉:“你少妄自菲薄,我与你打个赌,不出三年,你一定会登上帝位。”
“三年,”夷则失笑,“你又不是神仙,如何能料得到?”
“你有野心。”
夷则闻言一怔,这是第一次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他。

30
“打从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你这家伙虽然冷冰冰的不爱理人,却也绝不愿意默默无闻,度过一生。有些念头,虽然你不曾说出来,但咱们认识这些时日,就算我真是个二愣子也该看出来了。否则,你又怎会走到今日的境地?”
对面的三皇子一时语塞。
皇帝突然想起来,他极小的时候,还走不稳路,被母妃抱在怀里去找父皇。那时的圣元帝犹自健壮,脸上还残留当初长安少年的隐约风采,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向母子俩伸出手。淑妃将年幼的夷则放下来,看他跌跌撞撞地朝父亲扑去,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他竟也不哭闹,爬起来继续踉跄而行。
然而吸引着他目光的,究竟是素未谋面的父皇,还是他身下华丽威严的帝座,即使是面对最亲近的母妃,夷则也从未宣之于口。
仿佛是冥冥中自有浩荡天意,他一看见那明晃晃的龙椅,便想上前去,摸一摸,坐一坐,上面的每一道花纹,每一处曲线,都暗合着他掌心里肌肉的脉络——那本是属于他的。
夷则只将此事告诉了一个人,他的师尊,太华山诀微长老。长老听罢,默然片刻,才缓缓对他道:“莫怨今日劫,前尘必有因……躲来躲去,终究还是躲不过命中注定。”

31
皇帝抬起头,将手里的酒杯放下,他知道那个年轻的偃师即将说出什么,时隔十一年,却仍有些期许。
无异道:“夷则,其实我挺喜欢你的。”
“我也挺喜欢乐兄。”
话说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无异知道,他们讲的并不是同一种喜欢,但一念及明天那人就要远行,去到一个比天空还有高阔辽远的地方,便觉光风霁月,胆气横生。他伸手拽住夷则的衣袖,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握住他的手:“本来我不打算告诉你的,可明天你就要走了,我也即将出门远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夷则夷则夷则,我叫你三声,恐怕以后,再也没有人这样叫你了。”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他回朝之后,父亲与兄弟呼他吴王,诸位臣工唤他殿下,弟弟李炤称他三郎,而他本来的名字,竟都有些陌生了。只见那夷则低下头,不知对无异说了些什么,两人忽然笑闹起来,越行越远,最后不见踪影。

32
皇帝看着李炤一刀斩下了那颗戴着面具的头颅,从他的腔膛里喷洒出无数荧荧光点,一张又一张面孔在虚空中纷至沓来,又决然而去。
“偃甲?”李炤回身又是一刀,将另一个伶人也就地处决,只见金石四散,竟还是一具偃甲。
“你人呢,本王知道你在哪里!”四皇子提着刀,像一只闻见血腥味的雏虎。
“卫王,先把刀放下,坐回你的位子上去。”皇帝终于开了口,李炤还想抗辩,与他目光一触,不由俯首道:“是,陛下。”
夷则的眼睛转向竖立在一边的大鼓,道:“还不出来,是要朕亲自来请么?”
只听那鼓咚咚响了两声,有人从后面扔出来两只鼓锤,闷声道:“我跟你弟弟真是合不来,每次见面他都要弄坏我的偃甲才肯罢休。”
皇帝笑道:“要不朕让他拜你为师,让他知道做偃甲的辛苦,也就不会如此任性妄为了。”
“万万不可!”李炤与那人一齐叫道。
“本王才不屑学这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儿……”
“是你学不会,我也懒得教。”无异慢悠悠从鼓后转出来,“偃术之道,最要紧的便是敬畏生灵,似你这样嗜血好杀,动辄取人性命,怎配学我的偃术。”

33
皇帝面不改色挥退众人,寿宴不欢而散,最后连李炤也走了,剩他们两个孤零零站在杯盘狼藉的庭院里。壶中尚有残酒,无异尝了一口就扔了,他拉起皇帝的衣袖道:“月未过中天,你生日还不算完,我知道有个好去处,比皇宫里有趣多了。”
夷则一低头:“我就穿这身出去?”
“是显眼了些……”无异皱了皱鼻子,“要不我等你去换件衣服?”
皇帝眼睛一转:“倒是不用。”
只见今年的新科状元多贪了几杯,此刻正醉倒在桌案上一睡不醒,皇帝亲自动手扒下了他的外袍,又怕他受凉,将自己的衣服上的龙纹都用剑划花了,披在他身上。皇帝将那正红长袍往身上一裹,束上玉带,回头冲无异一笑:“走,赴过了琼林宴,现在本官带你御街打马去。”

34
守门的御林军识得这身衣衫,皇帝的身形年纪又与状元郎相仿,沿途并未遇到多少盘查,他们过了白虎门,再绕朱雀街,一直走到同昌坊,才算是离了皇城的地界。待行至永庆坊,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本朝实行宵禁,唯有上元、天寿两日暂且通融。
无异看道路两旁酒旗林立,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红灯,不禁对夷则道:“看来你这皇帝做得还算不差,这么多人都愿意为你祝寿。”
夷则道:“这哪里是为了我,不过是寻个由头玩乐罢了。”
两人肩并肩地走,就像回到当年在广州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些人。夷则的红袍在灯火下极为扎眼,他人长得也好看,尤其是这两道浓眉,梅形鹤影,不过如此。
“夷则,你瞧,他们都在看你呢。”
皇帝却恍若未闻,一双眼睛只盯着街角,无异循光望去,见那老槐底下有个小贩正在卖面,一口大锅热气腾腾,摊前挤满了人,看上去生意不错。
无异问:“你饿了?”
皇帝点点头:“宫里东西都是看着新鲜,吃到肚里都觉不出分量。”
无异便拉着他,排开众人,挤到摊主面前,笑嘻嘻道:“劳驾,两碗面。”
“承惠八文钱。”
无异一摸口袋,立时愣住了。
“怎么,没带钱?”
“出来得匆忙,忘了……”
“那就算了。”夷则转身就要走。
“等等,我有主意了!”

35
夷则看无异先从他的小腰囊里掏出一只木头耗子,然后是只铁皮鹦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很快就摆了一地。无异冲夷则眨眨眼,右手打了个响指,只听他一声令下:“钻天鼠,去!”那愣头愣脑的小耗子顿时活过来,吱吱叫着满地乱窜。吃面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抬起脚来避让。
紧接着无异肩膀一抬:“神火飞鸢,出!”话音未落,只见那铁皮鹦鹉长鸣一声,一飞冲天,随后一个猛子扎下来,绕着主人上下翻飞。
无异看时辰正好,又从怀中掏出一支笛子,凑在唇边呜呜地吹,那声音时急时缓,时高时低,竟听不出是个什么调子。一时间满地偃甲齐齐行动起来,进退有据,腾挪自如,连皇帝都看得入了迷,遑论其他凡夫俗子。
无异面露得色,一连吹出几个促音,那铁皮鹦鹉扁嘴一张,字正腔圆道:“在下今日偶经贵宝地,身无余物,还请各位父老慷慨解囊,解我燃眉之急。”声调语气都学得与无异丝毫不差。
夷则看得兴起,率先鼓起掌来:“好,赏!”他将一件东西往天上一抛,正巧被那鹦鹉叼住,无异待它衔回来,一看,竟是一块通体碧绿的玉佩,因为常年握在手中摩挲,表皮都被磨得圆润透亮,像是一方刚割下来的脂膏。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皇帝身上的东西,多少年了,从未离身。

36
无异赚足了钱,收拾起一地家什,转头买了两碗面,他分了一碗给夷则,一边走,一边慢慢吃。
他们走到玉松桥,夷则那碗已经见了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无异的却还剩了大半,偃师索性将自己这碗也递给皇帝:“都给你吧,我不饿。”
夷则也不推辞,接过来就夹了一筷子,他自幼秉承太华庭训,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每一口都要在嘴里认真嚼碎了,品咂出滋味,才慢慢咽下去,无异从来没见过连吃饭都这样讲究的人,他想起袖中的那枚碧玉,此刻正贴肉睡着,捂出淡淡的暖意。
既然已经赏了他,那他就不打算还了。
无异道:“夷则,我也有东西要送你。”
就在这时,远方的城楼上正好腾起了烟花。

37
人声鼎沸中,竟显得这句话特别静。
夷则抬起眼,像是掀开了一道帘,月光就透进来了。
“这件东西我早就想送你,一直没合适的时候,今天是你生日,权当做贺礼吧。”
他摊开手,一只金麒麟正驯顺地卧在那里。
“原本有一对的,另一只被我融了,制成那两个傩戏偃甲的核心,剩下这一只,还望你别嫌弃。”
夷则道:“听说麒麟能让有情人此心不渝。”
无异鼻尖上渗出汗:“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那……这便算是金玉良缘了吧……他心里想着,嘴上却道:“我送与你,日后你有了真心喜欢的人,再交给她。”

38
夷则接过麒麟,掌心里觉出凹凸,反过来一看,那底下刻着几个字:金石固易敝,日月同光华。他反复念了两遍,随手把这麒麟系在了腰带上。
“今晚看见你造的那两具偃甲,比之以前越发逼真,直追当年的谢大师,竟连我都骗过了。”
无异不禁红了脸:“我的这些小伎俩,哄哄你们还成,要真和我师傅比,那可就差得远了。他老人家的偃甲能历经百年不朽,我的这两个还挡不住你弟弟的一剑。”
夷则倚在桥边的石栏上,抬头看漫天烟火灿若云霞,那云中有月,月下有歌吹,缠绵的歌声里,一盏盏琉璃红莲灯沿着江水顺流而下,飘向目不能及的地方。皇帝倾耳听了一阵,也跟着拍子轻轻唱了几句,不管是一年还是十年,都沉醉在这微醺的夜风里了。
皇帝突然有些感慨:“走过这么多地方,心中最牵念的,始终还是长安。”
“帝京盛景,当然与别处不同。”
皇帝笑着摇摇头:“你说得也不尽然,天下间名都大邑如此多,可不止长安一个。但只有这里的一草一木,才让我觉得,是真真正正属于我的。”

39
夷则信步向前,随口指点道:“你看对岸灯火最盛处,那是隆庆坊,坊中有个镜花禅院,相传院中的每一块砖都是从当年的永宁塔下捡回来的。从禅院北门出去五十步,是春秋亭,曾为前朝末代帝君登基前的府邸。顺着亭前的水龙巷一路往北,不到一箭之地,是圈禁我大哥的违命候府,八年了,我赦了他的罪,他却不愿见到我……你可知道,那违命候府曾是燕王殿,三十年前,我叔叔便是从那里出发,率领三千亲卫,去朱雀门与先帝一争高下。”
当年这一场兄弟相残,在长安城中无人不晓,曾经红极一时的梅花班排过出风靡一时的戏,讲的正是此事。而今晚,他乐无异还将这场戏演到了皇帝面前。
“燕王在朱雀门前被武老元帅一箭射杀,先帝赏赐了他一座大宅,离燕王殿只隔着一道牌坊。后来武家败落,那栋宅邸被后人拆成两半,一半改作书院,而另一半……则卖给了当年的新贵定国公。”
无异一怔:“我爹?”他从未料到,自己长了十八年的长安城,竟是这样一眼一锦绣,一步一荒丘。
“其实小时候,我是见过你的。”夷则道。

40
那时乐绍成刚成了家,娶了个南疆夫人,红珊则母以子贵,被册为淑妃,二人都正是春风得意,富贵绵长。
当年的天寿节上,淑妃牵着三皇子,在明镜台外的回廊中遇见了同来赴宴的定国公一家。乐绍成与家眷们匆忙行礼退让,众人簇拥下,淑妃也只是微一点头,目不斜视,逶迤而去。她身后的三皇子常年体弱多病,年纪不大,却对什么都恹恹的样子。

41
路过定国公幼子的时候,三皇子突然道:“你是谁,怎么长得这样奇怪?”

42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无异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那个病怏怏的讨厌鬼。”
“讨厌鬼?”夷则停下脚步,回转身看着无异,“也好,还不算太难听。不过谁能料到,生得奇怪的不是你,而是我……为这半妖二字,我差点送了命。”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无异劝慰道。
“不错……确是已经过去很久了……”
不知不觉,他们已行至定国公府附近,那里现在人去楼空,只剩下几个守院的仆人在门前打叶子牌。无异站在街心遥遥望了一望,脚下却不动弹。
“怎么不进去看看?”
无异抓抓头:“自从我娘新添了一对弟弟妹妹,身体就一直不大好,我爹在南边专门为她置了一座宅院,安心过他们的逍遥日子,已经许多年没回来过了。”
夷则叹道:“能进能退,从心所欲,定国公也算一代奇人。”
“我爹要是听你这样夸他,一定高兴得睡不着。”
夷则笑了笑,忽然道:“我记得你家后院里有棵白杨树,不知道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无异小跑了几步,踮起脚尖轻轻一跳,双手扒在墙头朝院内望了望,见里面杂草盈阶,蛛网满梁,早已不复当年的繁盛模样。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对夷则道:“年深日久,无人看顾,恐怕早就被砍去当柴火烧了。”他看皇帝低头若有所思,却不说话。
“你要是不信,自己进去,一看便知。”

43
无异向几个护院亮明身份,便带着夷则从大门而入,故园月色依旧,看似与当年并无半分差别。夷则还记得,那墙角原本栽着几株桂花树,但一眼望去,唯余一地枯枝败叶。他再转向假山之侧,只看见一截白生生的树桩。
也不知怎么的,夷则忽觉一阵失落,像是有人硬是从他手里夺走了一件东西,而且再也讨不回来了。他上前几步,弯腰摸了摸那树桩,触手之处犹觉刺痛,像是新近才斫断的。
“你离家之后,我曾遣人回来看过,那时这树还只有这样粗,十根指头就能合拢。”夷则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早知如此,我应派人看着的……”
无异若无其事道:“不过是棵树,何必这样在意?”
皇帝听了,忽然冷笑道:“初时左仆射教我读书,讲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总是怆然涕下,口不能言。那时我尚年少,不明其中意味,到今日,倒是有一点懂了。”说罢拂袖转身,独自离去了。

44
皇帝回宫之后就生了病,说是谁也不见,连卫王殿下都被挡回去了。有人看见四皇子站在游仙馆门前,委委屈屈地叫了几声三郎,半晌,里面才踱出来个陌生的小内侍,慢条斯理对他道,陛下睡了,嫌您太吵,特赐《道德经》一部,让您多读书,少说话。
李炤双手捧着那书,接也不是,摔也不是。只见那小内侍嘻嘻一笑,凑到他耳边道,这书洋洋洒洒五千余言,每一个字都是陛下亲手抄的,您看,这上面墨迹还没干呢。李炤听了笑逐颜开,欢欢喜喜地走了。
小内侍望着少年的背影叹了口气,转头见不远处又过来个人,头发乱蓬蓬的,束成个马尾,背上还背着个脏兮兮的包裹。他尚未开口那人就先伸过手,揽着他的肩道:“小公公,我跟你打听件事……里头那位……现在如何了?”
小内侍不认得他:“你是谁?”
那人拍了拍胸脯:“我是来给陛下治病的。”
“陛下说了,若无宣召,有人自称太医前来,立刻乱棍打出宫去。”
“你可真够很的……”那人嘟囔一句,解下包裹往小内侍怀里一塞,“这是治他病的灵丹妙药,立竿见影,药到病除。”

45
无异在日头下站了很久,才有宫人请他进去。他一跨入门槛,就看见夷则皇帝一身胡服,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摆弄一把琵琶——并不是坏掉的那把。
无异道:“又偷懒又装病,当心别人说你玩物丧志。”
夷则头也不抬道:“这几年风调雨顺,国无大事,朝中的大臣又都是精明强干之辈,恐怕他们都巴不得我多病几日,自己好一显身手,又怎会来多管闲事?正好,也能顺便送我个垂拱而治的好名声。”
“说来说去,你总有你的道理。”无异走到榻前,挨着他坐下,“我送进来的东西你都看了?”
“又黑又沉,其貌不扬。”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算了算了,身为一个偃师,总要学会忍受常人的无……”
夷则五指在弦上一拨,无异嘴里的那个字就咽下去了,随即改口道:“我的忆念幻城,还差最后一样东西。”

46
夷则曾想,他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世间万物,皆在他指掌之中,但无异要的这件东西却将他难住了。
据偃师所说,若要构筑能看见前世的忆念幻城,必以同自己关联甚大的前世之物作为磁极,然而着身前身后,相隔何止茫茫人世,山陵崩催,滴水穿石,究竟还有何物不朽。
皇帝望向窗外,正是姹紫嫣红,莺声燕舞,但再过两个月,北风乍起,这一切都将无处寻觅。
“夷则……不如就这样算了吧……”
“你早知道会这样对不对?”皇帝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早知道会这样,却没有告诉我。”
无异一时语塞,终于还是道:“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很好。”皇帝点一点头,他放下琵琶,缓缓道,“我床头的软枕后面放着个檀木匣子,你帮我取过来。”
“里面装的什么,这么重?”无异随手掂了掂,匣中发出沉闷的金木撞击之音。
“你自己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47
匣子上有一道七窍玲珑锁,行错一步,就再也打不开了,但这对无异来说并不算什么难题,他按住机括两边轻轻一转,只听咔哒一响,木匣应声而开。
“这是……”
一截银亮的枪头正静静躺在匣中。
“吹毛断发,深渊潜龙……这是龙魂枪!”
夷则伸指弹了弹那枪头,笑道:“八年了,还没睡够么?”
无异见那枪头颤动几下,发出细细的嘶鸣,像是往极静的水中投下一粒石子,荡出一圈圈微小的涟漪。片刻之后,那参差裂口处涌出点点光芒,萤火虫一样绕着枪尖上下翻舞,越升越高,最后聚拢成个少年体态,他悠然伸了个懒腰,默默睁眼,望着夷则。
“原来世上真有枪魂……连师父都只在书里提及,不曾亲眼见到……”
夷则冲枪魂招招手,他便顺从地栖落在皇帝肩头,两张面孔,容色五官,像是从同一根藤蔓上长出的两片叶子,既像又不像。
枪魂的嘴唇动了动:“你……你……”
“多年不见,你竟学会说话了?”
“你……是……”还是有些勉强了。
夷则道:“在那小匣子里住了这么多年,现在我给你换个地方好不好?”
枪魂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无异,旋身化作一道金光,钻进那黑黝黝的偃甲中去了。
这一番变化将无异看得瞠目结舌,讷讷道:“他……究竟是谁?”
“我也不知道,”皇帝顺手将那檀木匣子扔出窗外,跌进湖水里,砸出一朵沉闷的水花,“但我一见到他,就觉得与他必定有缘,或许是上一世,也或许……是下一世。”

48
无异望着那件偃甲,黝黑表面上已浮起一层莹润的光泽,一看便知有浓郁的灵力积聚,他听见皇帝道:“我也没想到,这半截残枪,竟还有派上用场的一天……你……千万别让我失望。”
“你要相信,那是我最不愿发生的事。”无异说完,便抱着偃甲离开了。

49
闲暇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深秋,皇帝算算时间,已有两个多月未曾见到无异,他听说那人将乐府旧宅修葺一新,终日埋头此间,不知在忙些什么。皇帝也不多问,只经常将那只金麒麟拿出来把玩。他亦察觉麒麟上暗暗有灵力流动,温暖和煦,与那人如出一辙。
某日中夜,月大如斗,皇帝在睡梦中被一阵嘈杂惊醒,他猛然睁开眼,见触目所及之处,雕梁画栋,楼阁水榭,都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退色斑驳,骤然衰朽。
窗台下遍生野花,屋檐底漫溢青苔,一层薄如蝉翼的雾气将长安城缓缓笼罩,夷则知道无异成功了,他让整座京师都跌进了皇帝前世的梦境里。

50
夷则披衣起身,信步独行。
自前朝亡后就从未曾启用的烽火台如今烟尘弥漫,浓艳的黑色烟柱像是数条濒死的巨龙,直冲云霄,腾起的灼热烈焰映红了半边天际。
历经数朝的高峻城墙,困兽一般,发出低沉的呻吟,火光中,夷则甚至能清楚地望见从上面不断跌落下来的人影。
他见过城池灰飞,部族消陨,却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一场真正的战争,或是一个王朝的覆灭。
这时,夷则看见从一座巍峨的殿堂中,仓皇奔出一人,他披头散发,脚步踉跄,没跑出几步就被枯枝败叶绊倒在地。夷则下意识伸手去扶,霎时一道惊雷闪过,照亮了那人面容,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清楚得像是被一把篦子细细篦过,纤毫毕现。
夷则只觉心头一凛,如同寒冬腊月被兜头浇下了一桶冰水。
“你……是谁……”他明知道忆念幻城中是听不见的,却还是这样问了。

51
那人爬起来,往前挪了两步,突然顿了片刻,又转身朝着城楼的方向跑去。
夷则跟上他,随他在残垣断壁间一路飞奔,看他气喘吁吁地登上陡峭的石阶,跌跌撞撞,亦步亦趋,膝盖与手肘撑在潮湿泥泞的砖壁上,染上一团暗沉的青灰。他无比英勇地地扑上城垛,却在到达的刹那后退了。
那不是怯懦,也无关悔憾,像是心里断了一根弦,再也无法续上。
夷则停在他身后,越过他的肩膀,见到了城墙下的那个人,白衣白马,少年风华。
原来是这样……夷则想,一切的□□,原来在这里。
他已不再有疑惑。
夷则腾身飘下高城,大袖掠过熊熊燃烧的火焰,未惊动一丝火花。他轻捷地落在地上,与马上的人穿身而过,互相交融的一刻,中间却隔着数十年,谁也不知谁的存在。

52
他就这样无畏无惧地往前走,一直走,直到耳边再听不到兵锋,抬头一看,面前是一处高敞的大宅。正门大开,一地狼藉,夷则却认得,这分明是当年的乐府,只是此时,乐绍成恐怕还是个天真稚弱的孩童。
夷则跨过门槛,登堂入室,沿途与几个刀口染血的士兵擦肩错过。他在后园中的假山前站定,那原应空无一物的地方如今竟矗立着一株高大的白杨树,枝繁叶茂,苍翠欲滴。
“你在这里等着我呢……”
夷则一碰那树干,四周便起了变化。
烽烟散尽,月朗云稀。
夷则略微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偃师竟能做到这一步,于一座忆念幻城中,再建一重幻城。
而无异,就在那白杨树的阴影下,悄然浮现。

53
“夷则,你能来到这里看见我,不,看见这重忆念幻城,就说明我俩还是有缘的,我很高兴。”
夷则抬起手触碰他的身体,五指却直接从胸膛里穿了过去。
“有许多话,我想了很久,当着你的面,总说不出口……但有些事情我若不说,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或是你……装作不知道。”
“待你之心迹,一只金麒麟足矣,应不用我再细表。十一年来,唯有一事始终不曾宣之于口,当年你星火兼程,赶回京师,于朱雀门外受封为王,先帝点起十里灯火迎你还朝。你可知这万千宫灯,皆是我亲手所制,我一介偃师,别无长物,但以这些微光明送你,惟愿照亮你去路归途,护你勇往直前,永无犹豫,永无迷茫,永无……懊悔。”
“无异……”皇帝叫他的名字,那人却只是自顾自地微笑絮语。
“事隔多年,不知那光明还剩几许?”
“至于你前世之事,我已略微知晓,是缘是劫,我亦不敢妄自揣测。所谓偃师,总祈求能上窥天道,明知万物,但即使以我师傅那样的天资与努力,终生所悟,也不过九牛一毛。天地何其浩渺,而人生又是何其短暂,我心知此生无法如师傅一般泽被黎庶,名垂千古,但愿身边之人能平安顺遂,宁静喜乐。”
“而夷则你……”那幻象摇了摇头,眉峰皱起来的模样,与那人别无二致,“你思虑太多,易伤心血,我虽情牵于你,却知你秉性刚硬,极难转圜,当年入城之时见你风姿昂然,步步坚毅,便知你决心早定,无谓我再多费唇舌。”
“另尚有一事,我需对你言明,初时白杨树之约,我从未忘怀。我已将其制成一具偃甲,音容笑貌,一举一动,皆与你如出一辙。我知帝位与你羁绊甚深,前世今生,恩怨难解。若有朝一日你欲归林下,可用此偃甲李代桃僵,我便在乐府老宅扫榻以待。开启之秘匙已交予你手,万勿同第三人知,切切。”

54
偃师说罢,流光散逝,皇帝也从虚幻的梦境中醒来。
他睁开眼,定了定神,于穿窗的晨光中,见面前竟现出一具真人大小的偃甲,发肤眉目,栩栩如生,只是心头某处缺了一块。
夷则望向搁置在案头的金麒麟,方寸大小,分毫不差,而那双微微凸起的眼睛,在天光的照射下,正发出明净柔蔼的光芒,恍若十一年前的长街灯火,天空海阔,重走一遍。

麒麟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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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诏篇

1
辛酉三月,距前朝覆灭还有两年。

2
小皇帝枕着老内侍的胳膊,歪在案头看琉璃缸里的两尾金鱼打架。这时,有宫人低头走进来道,六公子来了。皇帝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无精打采道:“哪个六公子?”
那宫人听见就笑了:“陛下这是睡糊涂了,世上还有几个六公子能随意出入宫闱?”
皇帝勉强坐起来,正了正头上的冠冕:“他不是说下个月才回来么,怎么这样快?该不是你诓朕吧……”
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个高高瘦瘦,穿白色长袍的年轻人眼角含笑,带风而入。
“呵,我耗费无数心力,才从那冰天雪地的囚笼里溜出来,谁知你竟不领情……”他肩上披着件鹤氅,一扬眉却满身都是烟火气。
“你那也算囚笼……”皇帝突然住了口,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左右,将后面半句话咽了下去,改口道,“朕要的东西呢?”
“陛下请看。”年轻人摊开手,掌心里托着一粒拇指大小,红润油滑的药丸,“这是我特意向南熏前辈求的玉露丹,服之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3
世人皆知当今圣上迷恋长生之术,四处派人寻觅灵丹妙药,朝中大权都旁落到宇文将军手中。一时间长安城内修道之人云集,其中最受皇帝喜爱的,是从前太师家的六公子,那人自小被送上太华山修行,还取了个道号叫清和。二人幼时便常在一起玩耍,近年来同出同入,俨然与兄弟无异。

4
皇帝看见那玉露丹,脸上终于露出些笑意,转头向宫人们吩咐道:“你们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速速把朕的白玉盏端来,否则走了药性可如何是好?”
几个内侍互相笑着看了一眼,参差不齐地答了声是,便鱼贯而出。待他们脚步渐远,再无声息,皇帝的神色才骤然一变,两道长眉微拧,眼中寒意陡现,每一处轮廓都支起锋利的棱角。
他一甩衣袖,包起那药丸,仔细端详片刻,道:“你此番去江陵见武家那小子,他态度如何?”
清和道:“跟他爹一样,见我身携陛下的信物,礼数上不敢怠慢,但一说起发兵勤王清君侧就……”
“都是贪生怕死之辈……”皇帝哼了一声,捏碎药丸,从中取出一纸帛书,那上面是武家家主的亲笔信。

5
“自臣等得知陛下处境,终日愁思哀叹,泪不曾干,为人臣者,不能为主分忧,实罪该万死,奈何江陵穷乡僻壤,四战之地,人困马乏,百业凋敝,实不堪兵戈之苦……然臣等一片丹心,可昭日月,特遣二十精锐军士,助陛下一臂之力……二十人……”皇帝拳头一收,冷笑道,“他是在打发叫花子呢……不,连叫花子都比朕这个天子体面,至少每日自在快活,不必时时提心吊胆,生怕下一刻,梁上就飘下来三尺白绫!”
“陛下慎言,莫非忘了少帝之事?”清和突然提醒道。
皇帝闻言一悚,匆忙望向窗外,但见几只蝴蝶飞舞,却是半个人影也无,他回过头,紧紧攥着那卷帛书,眼中渐渐有了湿意,半晌,才涩声道:“你说得对,朕绝不可再重蹈覆辙。”

6
少帝是今上的兄长,自幼伶俐敏悟,聪慧超群,却也因为这份聪明,枉送了自己的性命。
当初少帝年方八岁,在御园中见大将军宇文氏佩刀纵马,不可一世,便对左右道“此人前世必定姓梁”。这话传到宇文氏耳中,未过三日,大将军就发动兵变,占据宫城,废黜少帝,并让人将其勒死在太庙之中。
随后,宇文氏在皇族内特意挑选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幼童即位,自封为大司马,从此权倾朝野,而太师府也是在那次动乱中化为白地,全族三百余口,唯有清和一人幸免。

7
皇帝有些颓然地摇了摇头:“天下之大,难道竟无一人敢与那奸贼争一日之长短?”
“这倒也未必,”清和道,“除了武将军,我在江陵还见到了另外一个人。”
“谁?”
“李四公子?”
“陇西李家的那位?”
“正是。”
皇帝倒吸了一口气:“他说什么?”
清和斟酌一番,并不言语,只蘸着茶水在案上写下几个字,然后再一袖子抹了。他微微抬眼望着皇帝,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那李公子保证,只要陛下一句话,陇西十万精兵,便听凭陛下差遣。”
皇帝低着头,将面孔深深埋入手掌中,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声音却还竭力保持着平静与庄严。
“都是一丘之貉……”

8
“朕时常想,不妨就做一世傀儡罢了,过几十年碌碌无为的安逸日子......”
“可朕不是做不到......只是不甘心......”

9
清和看着皇帝,心里却道,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倘若活到现在,也应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了,可真要煎熬至此,倒不如就在那场大火中灰飞烟灭的好。
这时,廊外传来一阵环佩清响,皇帝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原本的怠惰懒散之色,他飞快地低声对清和道:“老匹夫近来颇为警醒,等过一阵……朕再同你细说。”

10
清和出宫的时候,正看见大司马的车驾从朱雀门前经过,前后恭迎,左右相拥,奴婢仆从不下百人,将宽阔的长街拦腰截断。他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直到那绵延威武的队伍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烟柳尽处,他才缓缓转身,溶进熙熙攘攘的人潮,飘然而去。

11
辛酉十月,距前朝覆灭还有一年零五个月。

12
适逢皇帝寿诞,按照往年的规矩,百官先要在紫宸殿前参拜,三呼万岁,然后皇帝再于御园中赐宴,与众位卿家同乐。但今年寿诞之时,恰是宇文大司马为他的儿子娶新妇,满朝文武大多前往恭贺,绫罗铺道,笙歌十里,那喜乐的鼓吹与管弦一直传到皇宫内苑里。
皇帝随着那舞乐轻轻哼了几声,转头看着眼前寥寥几个青袍小官,他们的面目都陌生得很,想是平日里并无资格得见天颜。
“这是什么曲子?”皇帝问道。
那几个年轻官员彼此看了一眼,皱着眉道:“回圣上,是凤回首。”
“不错,好听。”皇帝心中自然明白,那是迎娶皇后时才能奏的雅乐。
一君数臣遥遥相对,席间再无半点声响,皇帝举着筷子,独对满目珍馐却无心下口,他突然站起来,那几个小官也不敢怠慢,匆忙起身,其间袍带挂落碗盏,一杯残酒泼在鞋尖上,泅出一片黑影。
皇帝道:“朕在这里,想必你们也吃不痛快。”
“臣等惶恐……”
“各位不必如此谨小慎微,”皇帝看着那满园空桌,恨不得走过去一张张都踢翻了,“这里的都是好东西,你们若是吃饱了,就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吧。”说罢,他额头上冕旒一晃,旋身离去。

13
行至麟德殿外,见清和正站在芙蓉树下,尘花遍地,已是等候多时。
皇帝装作没看见,自他近旁擦身而过,清和一伸拂尘将他拦住,行了个稽首礼道:“恭祝皇帝陛下千秋圣寿,万载无疆。”
皇帝头也不回,道:“这些吉祥话还是说给宇文老匹夫听吧。”
清和知道他刚受了委屈,并不同他计较,只是笑道:“我给陛下带了礼物。”
一听这两个字,皇帝也顾不得生气了,忙拽着清和的袖子道:“什么礼物,快拿出来让朕瞧瞧。”
“陛下看仔细了……”只见他从容举手,于半空中凭虚一抓,随即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清和方睁开眼。皇帝看着他空空如也的双手,疑惑道:“这……什么也没有啊……”
清和也不再故弄玄虚,右手一指,道:“陛下请看身后。”

14
芙蓉与青苔之上,斜插着一长一短两把银枪。
皇帝就突然想到了两句诗,古来冲阵扶危主,唯有常山赵子龙。
只是现在还有谁能伸出手来扶他一扶。
“长的那把叫孤峰,短的叫曲水,都是太华山名师所铸。”
皇帝抚上那枪身,但觉光滑如水,冷硬如冰,他拔下自己的一根头发往锋刃上轻轻一吹,毫无滞碍地断成了两截。
“好枪!”皇帝赞道,“可惜……朕武艺不精,这枪跟着朕,只怕永无上阵之日……”
清和却道:“这宫城能困住陛下一时,难道还能困住一世?”
“一世……”皇帝攥紧了两把枪,抬头望向渺远的天际,在那朱红的宫墙外,遮云蔽日的凤阙之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能窥见一抹苍蓝的天色,纯美洁净,无尘无垢,仿佛正在凝视着地上的这个人,这个年轻的君主。
皇帝眉目一敛,低声道:“清和,朕也有东西要送你。”

15
“古人有云,隔座送钩春酒暖,这玉壶春就是要置于炉上热过三巡,其味方可尽出。”清和只浅酌一口,便心动神摇,面红耳热,渐露陶然微醺之态。
“就知道你喜欢,特意为你留的,这可是今年的最后一坛了。”皇帝知清和甚深,他虽嗜酒如命,酒量却差强人意,似玉壶春这样的烈酒,他至多只能饮下三杯,再喝便要醉了。他望着清和,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朕曾听人说,酒乃穿肠毒药,真不知你为何如此沉迷。”
清和斜倚在树上,将手里的拂尘抛在一旁,又饮了一口,眼底醉意更深:“当年我喝酒……是喝给别人看的,直到这几年,才是为了自己尽兴……”
“陛下你看……这红尘白雪,春花秋月,乃至缘聚缘散,四时轮转,哪一样不是苍天之妙,造化之功……又有哪一样不值得浮一大白?”
皇帝冷笑道:“连那宇文老匹夫也是?”
“眼看他琼楼玉宇,眼看他不可一世,再眼看他一朝坍倒,化归土泥,又有谁说这不是天下第一快意之事?”
皇帝垂眼想了一阵,缓缓道:“清和,你若想做权臣,可比宇文老匹夫厉害多了……”

16
清和过足了酒瘾,颇有些不舍地抱着那坛子道:“酒是好酒,只可惜年份不足,失之轻浮。”
“这个容易,”皇帝道,“咱们找个地方把它埋起来,等有朝一日铲除了那老匹夫,朕真正君临天下之时,再起出来庆功宴上喝。”
“埋在哪里?”
“就在这芙蓉树下吧。”
清和略有些踉跄地站起来,环顾四周:“那得找个趁手的东西……”
“就在眼前,何必再找。”皇帝将那柄曲水抛给他,“快试试好不好用。”
清和失笑:“若是南熏前辈知道我这么糟蹋她的心血,定会将我逐出门墙。”
“那真是求之不得,”皇帝将长枪往地上深深一插,锐利的钢刃毫不费力地破开数层坚硬的土皮,带出些许松软的沙石,“正好让你还俗,来给朕当丞相。”
“丞相……么……”清和望着皇帝忙碌的背影,拿袖子擦干了嘴角的酒渍,然后狠狠一枪,扎进深褐色的泥土中。
“碴”的一声,坚定又短促。
有什么东西已经破土而出,任谁也无法阻止。

17
壬戌三月,据前朝覆灭还有一年。

18
初三上巳节这日,清和正在镜花禅院与一个少年比丘对弈,一僧一道在方寸八十一道山河间杀得不亦乐乎。玩到兴起,清和从怀中摸出一个酒葫芦,先豪饮了一口,再抛给对面之人。那比丘竟也不推辞,仰头将剩下的半壶一饮而尽。
“秃子,吃肉否?”清和又掏出一包油纸,展开一看,里面是一方烤得金黄香脆的鹿肉。清和也不用筷子,径直下手撕了一块,吃得津津有味。那比丘双掌合十颂了声佛号,也随着清和的模样大口咀嚼起来。
“味道如何?”
“似乎还可再加上三成火候。”
“想不到你这秃子还挺讲究。”
“阿弥陀佛,施主谬赞了。”
清和随意往棋盘上丢下一子,道:“虽是同父同母,你江陵那位哥哥可远不及你聪明……”
“施主休要多言,”那比丘笑嘻嘻地打断他,“贫僧既已遁入空门,与那凡尘俗世便再无半点干系,什么兄弟姊妹,叔伯妯娌,纵使亲生父母驾临,贫僧也懒得多加一眼。”
“欲擒故纵,真个无耻之极……”清和笑骂一句,突然看见一只符鸟穿窗而入,落在他的手背上,清和陡然变了脸色,腾地站起,只见华光一闪,再现身已在庭树之外。
“成败兴衰,自有天命,你急什么呢……”那比丘回过头,悠然在枰上落下一子,此时清风摇曳,绿叶生姿,多的是可供挥霍的万丈春光。

19
清和一踏入皇帝的寝宫,就闻到一阵浓烈的安息香,轻烟顺着玉柱上环绕的金龙盘旋升腾。
皇帝就陷在沉厚的床褥上,一动不动,只有一只手从帷幔中伸出来,在温软的被褥上晕出一圈水渍,他五根指头微微曲着,像是想要奋力抓住什么。
清和走过去,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那指头试探般弯了一下,终是紧紧地握住了。
帷幕中传来熟悉而疲惫的声音:“清和……那老匹夫真是想要朕的命……”
“陛下受命于天,他还没这么大的胆子……”
“不,他有!”皇帝叫了一声,“清和,你今日未曾看见……老匹夫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朕推下了太液池!文武百官未得他首肯,竟无一人肯施以援手!”
“那老匹夫还对着朕笑……他笑……”
“陛下……”
“朕在水里,看得清清楚楚。”

20
从始至终,皇帝都没有掀开那道单薄的帐幔。
清和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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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完结][授权转载][夏夷则中心]李朝异闻录 By长耳   [完结][授权转载][夏夷则中心]李朝异闻录 By长耳 Icon_minitime周四 三月 27, 2014 12:21 pm

21
“八年了……清和,你说,朕还要等几个八年?”
此言一出,清和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了,他这才恍然发现,一眨眼,竟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残垣上的鲜花,坟头上的荒草,都是一样欣欣向荣。
这时,他听见幕中响起一阵窸窣之声,片刻之后,一条白色的衣带从里面递了出来,一看便知是从皇帝的贴身衣物上解下来的。
“这是……”
“是朕的罪己诏。”皇帝道,“朕要为自己的无知与狂妄认错。”
清和低头,看衣带上字字句句,铁画银钩,刚劲坚毅,似有无穷的生命力。它们就像春天平原上的野草,带着蓬勃而粗蛮的勇气,无畏地从岩石和砂砾的缝隙中挣出来。
“你持此诏书,速速去陇西求见李四公子,告诉他,他要的一切,朕都答应了,只要宇文老匹夫一死,朕就封他做河西王,绝不反悔。”
清和攥着那诏书,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烫得扎手,他有一千个理由能劝皇帝收回成命,但想要成全他的理由却总是更多一个。
那终究不是他的幼弟,清和想。
他会扫除奸佞,君临天下,然后平平安安地长成一个无比英明的皇帝,快快活活地过完浩荡而又顺遂的一生,而不会葬身在滚烫的火海里。
那样美好的人生,那样伟大的功业,都正在不远的未来等着他呢。
清和伏在床前,向皇帝行了一个大礼,起身的时候,看见那朦胧日光中,帷幕上映出一条黑影,窄肩长颈,正襟危坐。他俯下身去,向清和深深一拜。
“朕的身家性命,都交到你手里了……”

22
壬戌五月,距前朝覆灭还有十个月。

23
陇西李家四公子纠集十七路诸侯,二十万军士,于雁鸣关前歃血盟誓。
那都是些钟鸣鼎食,簪缨世家,哪里会将这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放在眼里,纷纷露出不忿之色。这时,有人素衣白马,自辕门外徐徐而入,千军阵前,竟无人敢拦。
只见他拂袖下马,先朝着东边长安的方向拜了三拜,再从怀中捧出一条锦带,对诸人道:“圣上有难,下诏勤王,诸君不思为国报效,反倒在此蝇营狗苟,踟蹰不前,有何面目自称公侯将相,国之柱石?”
杏黄大旗下,李四公子扶剑而立,含笑看这一幕,他身后跟着个身形魁梧的少年,两人眉眼颇为相似,一看便知应是一双兄弟。
那少年伸着脖子观望一阵,突然哂笑道:“四哥自从江陵回来,便对此人念念不忘,我还以为他有三头六臂,想不到也只是个道貌岸然的小子。”
李四转身,屈指敲了敲他的额角,道:“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好,待会见了他,可要记得恭谦顺从,万勿失礼。”
“凭他也配?”那少年兀自不服,一双拳头捏得咯咯响。
李四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温言道:“五弟你且忍一忍,待我执掌河西,就向那小皇帝讨个恩典,封你做燕王,到时候,半壁江山尽入我们兄弟之手,你再无须向任何人低头。”他说着,转身向清和望去,正对上那人的目光,在刀丛剑林中,熔成一道夕阳,就像无数青山背后掩映着的帝国,无可奈何地,向黑暗的深渊里坠去。

24
癸亥二月戌时,据前朝覆灭还有两个时辰。

25
皇帝被人从睡梦中叫醒,他还来不及睁开眼,就从床上被拉起来,七手八脚套上衣服。
“出什么事了?”皇帝迷迷糊糊问道。
“李贼的叛军已经打到城下了!”几个小内侍推推搡搡地将皇帝往外面撵。
自陇西李氏持当朝天子衣带诏起兵,宇文大司马便将皇帝软禁在荒废破败的明镜台上,整整半年时间,除了几个前来扫撒服侍的哑巴内侍,几乎见不到任何外臣,哪怕外面已是翻江倒海,天地倾覆,他也一无所知。
皇帝听见这话,突然一个激灵,反手攥住他们其中一人道:“你方才说什么?”
小内侍没料到那干枯瘦弱的傀儡皇帝竟还能使出这样的力气,不禁退了一步,结结巴巴道:“大……大司马有命,让陛下……随他南巡,他已调动江南人马,发兵勤王。”
“发兵……勤王……”皇帝脸上又似哭,又似笑,将这几个字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终于一头栽倒在青砖地上,咚的一声,再抬起头,已是血流覆额。
“是他……一定是他……他终于回来了……”
“陛下当心!”小内侍们被他唬了一跳,连忙拥上去扶,皇帝却一把甩开他们,向殿门扑去。
凛冽北风夹杂雪花,瞬间涌进来,扬起殿内万千微尘。
皇帝对着那浓墨一般的天地大笑起来:“席卷天下,荡涤万物……好风,真是好风!”他将头顶歪歪斜斜的天平冠扯下来,抛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像是挣脱了一道沉沉的枷锁,浑身上下,只觉无一处不轻松快意。
“大风垂云来,送吾入天都!”

26
皇帝单衣赤足,从明镜台奔出来,只见红墙绿瓦,一草一木,俨然如昨。不断有宫人怀抱细软,行色匆匆,自他身旁擦肩而过,却竟无人识得这位帝国天子。他借着远处城楼上的火光,低头往太液池中一看,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一头乌发竟已白了大半,面容憔悴,脊背佝偻,如同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唯有一双眼睛,灼灼逼人。
“清和啊清和,不知朕现在这个模样,你可还能认得出……”

27
癸亥二月亥时,据前朝覆灭还有一个时辰。

28
清和勒马立于城下,抬眼看矗立了数百年的巍巍坚城,正在他的面前分崩离析。李四公子策马徐行,从后面跟上来,笑道:“你还是先回大营去吧,刀兵无情,你又不着甲胄,万一伤损……”话音未落,只见清和挥剑,极为轻巧地将一支流矢斩成两截。
四公子无奈摇头:“我知你心忧陛下,当初在陇西的时候,我也答应过你,一旦诛杀逆贼,便退出京城当我的河西王去,绝无乘虚而入之念。”他看清和犹自沉默,眉头一皱,又道:“我李四郎虽并非什么英雄豪杰,但忠君护国这个道理总还是明白的。今日我对天发誓,若有一丝异心,便众叛亲离,不得善终。”
清和略微回首,带下肩上白雪,簌簌落了一袖。
“但愿多年之后,四公子还记得今日之言。”

29
皇帝慢慢往城门的方向走去,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巨响,欢呼声惨叫声连成一片,随后有大队人马冲破黑夜,呼啸而来,雪与火中,一个将军模样的人长枪骏马,走在最前面,他的枪尖上挑着一个人头,正是连夜弃城出逃的宇文大司马。
皇帝身上陡然有了力气,他跨出一步,拦在路中,大声道:“将军请留步!”
那人勒住马头,上下打量了他两眼,转头向身后的军士们哈哈一笑,道:“你们看这半大小子像是来投诚的么?”
皇帝竭力挺直已经冻僵的脊梁,道:“朕乃当今天子,将军诛杀奸佞,为国尽忠,还请报上姓名,待朕论功行赏。”
“你是天子……有何凭证?”
皇帝呵了呵手,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方黄缎包裹的小匣道:“传国玉玺在此,谁敢不信。”
那将军脸上即刻收了笑容,却也不下马,只低头望着皇帝道:“不知陛下要封我做个什么官儿做?”
“定国侯如何,食邑三千户。”
“好好好,陛下果然慷慨,不愧是圣明天子!”那人仰天大笑一声,突然长枪一送,直指皇帝胸膛:“陛下你可知道……有人与我约定,只要我取得传国玉玺,便分我半壁河山。”

30
清和赶到的时候,正看见皇帝浑身是火,怀抱着传国玉玺从城楼上坠落下来,这一生,他终是踏出了宫墙。
“今生死于尔等小人之手,来世朕定要亲手夺还这江山!”
而在皇帝熊熊燃烧的身躯之后,那银盔铁甲的将军自漆黑的城门洞里悠然步出,他一看见李四公子,便笑逐颜开迎上来道:“四哥,你怎么来得这样快……”他尚未说完,李四公子当头就是一鞭,将他抽翻在雪地中。
那将军捂着脸,惊愕道:“四哥,你这是做什么!”
“你这逆臣!”李四索性扔下马鞭,拳脚相加,他五弟不敢还手,只不住地呻吟,耳鼻都一起流出血来。
片刻之后,那将军已遍体鳞伤,昏死在地,李四犹不解气,当啷一声抽出宝剑,交到一直沉默着的清和手里:“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这不肖弟弟,今日便任你处置。”
清和接过长剑,缓缓道:“死的那个人,既是我主公……亦是我平生唯一知己,凭你弟弟那条命……够么?”
李四眉毛一动,勉强笑道:“那你待如何?”
清和下马,跨过那鲜血淋漓的人,将皇帝烧焦的尸体抱在怀中,就像九年前,抱着他可怜的幼弟,那样年轻而鲜活的生命,终究是没能熬过严冬的最后一场大雪。
哪怕黎明之后,就是春暖花开。
“我倒要看看,你将来会如何收场……”
李四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到自己立下的誓言,面上立刻笼罩了一层严霜。
清和抬头望向深墨一般的天穹,无数星斗正在那里摇曳闪烁,千万年如一日。
“这场雪……怎么这么长呵……”

31
癸亥二月子时,前朝覆灭。

32
三个月后,新封的燕王殿下巡视内府,对一把长枪情有独钟,他正要拿起来把玩一番,那长枪竟突然发出一声龙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凌空飞起,刺瞎了燕王的一只眼睛,然后枪尖一转,冲破殿阁,直入虚空,最后不知所终。
又过了十余年,清和进宫为新出生的小皇子相面,一看见那孩子的脸,他竟有了瞬间的恍惚。阔别多年,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会这样相见。
清和走上前去,摸了摸那孩子的头,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道:“为报当日之仇……你竟甘愿投生为半妖?”
那孩子的眉头拧了拧,不情不愿地从睡梦中醒来,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清和,突然发出嘹亮的哭声。

33
夷则登基十八年了。
在这十八年中,发生过许多事情,使人笑也使人愁,但若时间是一杆天平,而感情也有重量,回过头再看时,仿佛还是快乐的时候更多。
这就足够了。
那一日,皇帝从酣沉的睡梦中醒来,对已经老得睁不开眼的方总管道:“你明天去把游仙馆后面那个院子打扫干净,有贵客要驾临了。”
第二天一大早,方总管就亲自带着人揭开了那院门上的封条,只见里面桌椅杯盏,古琴棋盘,虽弃置多年,却依然光洁如新,连小几上放着的那本道德经,仍翻在那一页,仿佛稍后就会有人拿起来,接着读下去。
他们恭候在门口,从清晨等到下午,却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有小内侍等得心焦,好几次想悄悄跑出去看看动静,都被方总管拦下了。
直到傍晚时分,那条小径上才响起了脚步声。

34
当那两个人手挽着手,从杨柳外走进来的时候,老眼昏花的方总管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五十年前,正是风和日丽,鸟语莺啼,枝头的迎春花开得正好,一窝新飞来的燕子在上面筑了个巢,一切都是他原本该有的那个样子。
方总管被他的几个干儿子扶着,颤巍巍地迎上去道:“六公子,您又进宫来看陛下了么?”

35
夷则将清和迎入内室,他返身推开窗,漏入几缕春光,照在刚被擦拭过的铜镜上。皇帝亲手奉了茶,对清和道:“师尊,这些年弟子每次派人去太华山,都说你在闭关修炼,弟子本不便打扰,但奈何此事……”
清和摆了摆手,道:“依你信中所说,这事确实凶险非常,为师自愿出关,谈何打扰。至于你……又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夷则道:“且不论心生怀疑,只说证据确凿,已有十五年了。”
清和微一点头:“十五年……当真是辛苦你了。”说罢,他便站起来:“走罢,为师也歇够了,还不带我去会一会那位故人。”

36
夷则领着清和沿小路来到明镜台后的一座废弃宫苑,这里从前是关押获罪嫔妃的冷宫,潮湿阴冷,老鸦成群,平日里少人涉足。
距那宫门还有数十步,清和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咆哮,如负伤的野兽般痛闷低沉,几欲噬人。他停下来看了夷则一眼,脸上分不清是个什么神色,便又继续往里走。
那宫室长廊斑驳,朱漆凋零,清和也不推门,就站在窗前朝里看,只见空阔的大殿内除了四根精钢浇筑的巨柱,别无长物,每根柱子上都缠着一条碗口粗的铁链,自穹顶上一直延伸到目不可及的黑暗中。
“喂。”清和开口。
那里面的东西听见动静,挣了一挣,四条铁链一齐发出声音,蛇一样缓慢地移动起来。

37
那是个非常高大魁梧的人,他垂着头,须发披散,看不清面目,身上的衣物用料极好,却早已被他扯得七零八落,露出身上紧实饱满的肌肉与隆起的青筋。在他的胸膛上,布满了许多细小的伤口,有的已经愈合了,有的还在流血,仔细看时,清和发现那都是他自己的手指留下的。
“你还认得我么?”清和平静道。
那人抬头,冲清和阴鸷一笑,眉眼面容,竟俨然是皇帝最怜爱的四弟,卫王李炤。
“哈,你这奸佞,巧言令色,惑我兄长,我定要生啖你的骨肉,教你魂飞魄散,□□!”
“你还记得我,这很好。”清和转头对夷则微微颔首:“不错,就是他,这个声音,我绝不会认错。”

38
十五年前,年方九岁的李炤突然狂性大发,行刺皇帝,若不是天子及时反应,早已血溅当场。众侍卫一拥而上,正要制服李炤,却突然发现四皇子骤然变得力大无穷,一把举起御园中的一面石鼓,将十余个侍卫砸得脑浆迸裂,筋断骨折。
李炤一边狂笑一边高声道:“吾乃开国燕王,天生神力,尔等还不速速受死!”
皇帝一眼就看出,此煞是胎里带来,与李炤自身魂魄共存相生,若强行驱除,只怕会让他四弟神魂散逸,从此变成一个无知无觉之人。无奈之下,夷则只好在李炤身上种下一道极为霸道的封印,强行压制恶煞——那正是清和当年对他施下的法术。
虽然夷则年年都会加固封印,但此恶煞天长日久吸取四时精华,竟越来越暴烈难驯,八个月前,终究破印而出,完全占据了李炤的肉身。
“师尊,可有破解之法?”
清和推门而入,那恶煞闻见生人气息,浑身杀意更盛,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呜咽,收束手脚向清和奋力一扑,四肢却被铁链锁住,无法前进一分。清和缓缓走近,两张面孔之间,不过一线之隔。
“真没料到,此生还能相见。”
恶煞瞪着他,两只眼睛里流出浊黄的液体。
清和抬起头,撩开他面上蓬乱肮脏的长发,从皮囊、骨肉,一直望进魂灵的深渊中去。
“当年为情势所逼,我无法取你性命,但我已对那人许下誓言,若有重逢之日,我必亲手斩尔于剑下。”
那恶煞听闻此言忽然诡秘一笑,用极轻快亲昵的语气转头对夷则道:“你真的要杀我么……三郎。”

39
“那个东西……十分不好对付……”
清和与夷则一同回了游仙馆,在皇帝的记忆中,他极少露出这样为难的神情。
“他二人的命魂如今已盘根错节,生在一处,若是勉强将其从肉身里撕扯出来,只怕你弟弟也难以活命。”
“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
清和却笑道:“不,你做得很对,人生短促,能多活一天也是无双美事。”
夷则叹息一声:“我早知这一切都是饮鸩止渴……妇人之仁,让师尊见笑了。”
这时,皇帝突然站起来,举身将一只蹲在树梢上的老鸹从雀窝旁边赶开了,他一回头,见清和正望着他微笑。
“夷则,你同从前变了很多。为师……很欣慰。”

40
夷则刚上太华山的时候,对每个人都十分戒备,他亲手削了一把小木剑,整天捏在手里,除了清和,谁也休想靠近他周身三尺。
有一日,他从外面捡回来一只猫儿,还取了名字叫檀奴。那猫看模样不过三四个月,耳朵尖尖,浑身雪白,走起路来尾巴一颤一颤,很是惹人喜爱,邻近的几个女弟子都不时稍带几条小鱼过来喂它。
夷则养檀奴只为了解闷,高兴时抱起来逗弄几下,不高兴就撂到一边,有时法术学不好,清和就看见他从地上抓了把雪,捏成雪球,将檀奴扔得上蹿下跳。
在很长的一段时日中,于夷则心里,那终究只是个小玩物,并非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但十余年后,夷则决意入宫之时,檀奴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终日蜷在茶壶边打瞌睡。夷则拜别清和,转身下山,走到一半却突然折返,专程回来向檀奴告别。
也正是此事,让清和完全释然,帝王道还是修仙道,都随他走去了。
红尘道心,在哪里不是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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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翌日,清和让夷则随他出宫一趟,说是想到了克制恶煞的办法。夷则便命人备好马车,只带了一个赶车的小内侍随行。
那马车一路向北,径直将长安城抛在了身后,他们走走停停,行出二十余里,方才停在一处小山丘下。
清和从车上下来,吩咐小内侍在原地等候,然后带着夷则漫步而上。他分开齐腰高的蒿莱,在那漫烟荒草的深处,竟有一条乱石小径,不知是何年所修,已风化得不成样子。
大约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已到了山顶,夷则环顾四周,只见云烟四合,松柏青苍,一条清澈的小河自山腰处悠然流过,像是围上了一条晶莹的玉带。
“我在长安这么多年,竟不知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其实并没有多好,只是与你平日里见到的风景不同罢了。”
清和走到一株松树底下,拨开一丛开得正盛的藤萝花,露出块小小的石碑,碑上只刻了四个字,“旧友之墓”。

42
“很久以前,为师曾有一个朋友。说是朋友,只怕还远远不够,唯有知己一词,才能形容一二。”
“我们约定过,要一起去做很多事……可惜到最后,只有一件做到了。”

43
夷则知道那是谁,只是清和不说,他便也不问了。
清和向着那墓碑合十一礼,低声道:“我来向你借一样东西,你若答允……便应我一声吧。”
夷则屏息凝视,四面却一点动静也无,唯有林间清风,逍游而过,扬起清和的衣袂发丝,猎猎作响,像一面招展的战旗。
这时,一只松鼠从密林中蹿出来,跳上清和的肩头,在他耳边吱吱叫了两声,然后一头钻进墓碑后面的草丛里不见了。
清和长舒了一口气,笑道:“多谢你了,这次来得仓促,等过几日大局稍定,我再带一坛你最爱的酒来看你。”

44
清和挖开碑前的浮土,露出一副单薄的棺椁,他撩起衣袖,将手伸进陈腐的缝隙中。
夷则看那苍黑的朽木上,开出明黄的野花,与此同时,也有人正从那棺里看着他。
他花了五十年,终于走到了自己的坟上。没有水酒,也没有清香,只剩下一轮轮年岁默默相望。
那躺在温暖的泥土里的人,早已去了远方。
夷则在心中向他致谢。
幸好这世上,曾有一个你。

45
“我从没想过这把枪还能有重见天日的时候。”清和从棺椁中取出一把殷红的短枪,只有二尺来长,枪头上缀着一缕白色的穗子,过了这么多年,仍是一丝不乱。
“这就是与孤峰齐名的曲水?”夷则突然想起来,他那爱武成痴的父亲一直对这两把名枪念念不忘,曾悬赏白银十万两,只为求一个下落,想不到其中一把竟长年枕在前朝帝君的头颅之下。
清和道:“孤峰与曲水都以太华秘术打造,能吸纳人魂,动摇心魄,生灵若是误入其中,便会被阵法拘囿,化为枪魂,永世不得脱身。”
“那……可有破解之法?”
“数十年来,我只想到一个办法……枪断人亡……”清和摩挲着那光滑的枪杆,鱼鳞状的纹路遍布全身,阳光一照,熠熠生辉,就像在炉中刚铸好的模样,“到时候,只要有人将那恶煞从四皇子的身体里引出来……”
“我来罢。”皇帝道,“让我亲手来了结他。”

46
原以为那燕王恶煞疯癫暴怒,略加引诱便能轻易收服,事实上却并没有那么容易,他深知只要占据着李炤的身体,清和就不敢下手伤他。
夷则将曲水笼在袖中,百般相激,那恶煞却丝毫不为所动。正午之时,恶煞之力稍退,李炤神魂略微复苏,他趴在地上,微微睁开点眼,深深望着夷则,看着看着,眼中竟淌下泪来。李炤嘴唇翕动,仿佛在说些什么,夷则明知那恶煞随时有可能反噬,却还是凑过去,一点一点将他缭绕脏乱的头发理顺了。
李炤的声音细若蚊蚋:“三郎,再多陪我一阵吧……”
夷则知道下次再醒过来的时候,恐怕就不是眼前的这个四弟了,他仔细地将李炤脸上的污迹擦净,道:“你别怕,无论发生什么,三哥在呢……一直都在……”
李炤安心地点点头,挣扎着道:“三郎,对不起……以前老惹你生气。”
夷则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拍着他的脊背。“那些小事算什么……”无数张面孔走马灯一样在皇帝面前掠过,最后定格为二十年前,他在门外,送给李炤的那只冰蝴蝶,于温暖的阳光下渐渐化成一团模糊的雾气,“你可是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了。”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身影映在纸窗上,像一支瘦梅。
夷则脱下自己的外袍,垫在李炤颈下,出门对那人道:“师尊,弟子想到一法,或许可以一试。”

47
自夷则登基之后,便鲜少再光顾明镜台,一是嫌那里紧挨着太液池,湿气太重,二是先皇在台上住了几十年,一草一木都是他的影子,皇帝自问坐拥四海,可唯有那一处,永不属于他。
那人临终之际一番深谈,如今回想起来,言犹在耳,只是时移世易,已无剖心沥骨之感。
过了这许多年,夷则倒觉得他十分可怜,叱咤风云一辈子,到头来却什么也没能带走,当初一样样争到的东西,最后也一样样地失去了。
圣元帝的遗物都被宫人们收束在几口大木箱中,包括他平日里最喜欢的字画、珍宝、兵器和古玩,有的是从陇西带过来的家传之宝,还有的是前朝历代天子的心爱之物。夷则从箱子里挑了一件圣元帝年轻时的便服,披在身上,他站在铜镜前,问清和道:“师尊,像不像?”
“像谁?”
“先帝。”他只称先帝,不称父皇。
清和垂眼端详他半晌,道:“背影很像,甚至……一模一样。”一句话里面,不知有多少分量。
“我记得与他第一次相见,他穿的就是这件衣服……那还是壬戌年。”

48
清和知道他那个徒弟要做什么,即使身为恶煞,也有惧怕之物,燕王生前畏他四哥如虎,死后也必不敢违拗其半分。他看夷则将圣元帝的衣衫一件件穿戴好,他们毕竟是亲生父子,远远望去,竟真有些难以分辨。
清和道:“要是额头再高些,眼睛再细些,就更像了。”
皇帝想了想:“那不就是四弟么。”
清和摇摇头:“在你还小的时候,先皇亲口对我说,几个儿子里,数你最像他。倒不是眉目五官,只是觉得眼熟,打从在襁褓里第一次看到,就仿佛在哪里见过。”
皇帝默然片刻:“师尊,其实你一直都知道的罢。”

49
清和一开始对这个弟子并不如何热心,只因为前一世羁绊太深,唯恐今生又牵扯进他的命途,扰乱他早已注定的人生。
无论是剑术还是法术,清和就站在院中的白梅下淡淡地教,夷则便跪在他身后静静地听,偶尔问一句“听明白未”,得到的,也总是肯定的答复。
烟波云海,天光日影,一晃就是十余年。
到后来,清和喝的酒多了,念的经也够了,世间万千雪,一场场地看过来,终于将某些道理想得清楚明白。
有些事,即使未卜先知,也无可避免,而有的人,即使重来一世,也终会遇到。就像是从西到东,两条长流水,历经沟壑深崖,高峰峡谷,总会在大海中交汇。
那年夷则刚习完道德经,跟着南熏真人开始学南华经,回来便问清和,是否真有天命存在。清和望着太华山纷纷扬扬的大雪,一字一句对他道,天命么……就如同这窗外的梅花,你不推开窗,怎知它开了没?夷则却又问,若窗一直不开,那梅花是不是就能一生不谢?
这句话清和记到如今。
与其一辈子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倒不如逞性潇洒,活个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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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则在门外置了一扇屏风,又命人熄灭烛火,只在屏风后留下一盏孤灯。此刻月过中天,阴盛阳衰,正是恶煞最为猖狂之时,只见那燕王瞪着一双赤红的眼,在殿内来回游弋,他不时被锁链绊住,挣脱不开,便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夷则执起一物,在廊柱上轻轻一敲,“叩”的一声,令恶煞悚然惊闻,他循声望去,见一条黑影劈面而来,被他伸手一抄,抓在掌里,低头一看,竟是一把陈旧的折扇。
“这……这是……”
燕王展开折扇,看上面题着一句诗:“人间百年后,只识吾与君。”他喉头动了动,举目正见清风穿堂,烛光明灭,屏风上颀长身影,孑然而立。
燕王突然扑在地上嚎哭道:“四哥啊四哥,我待你之心……待你之心……”话未说完,已是恸不成声。

51
癸亥二月,前朝覆灭后三天。

李四公子送清和离京,他们站在倾塌的城门下说了很久的话,夕阳西下的时候,清和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李四递给清和一囊美酒,说是百年陈酿,不可多得,清和笑了笑,却仍是没有接。
“不是嫌你的东西不好,只是我已饮过通宵酒了。”说罢,他拨转马头,只留给李四一个黄鬃瘦马的单薄背影。那一身行装被一杆短枪挑起,晃晃荡荡挂在肩头,不像个修道之人,到像个追风逐月的浪子。
直到那一人一马溶进落日的余晖中,才有个少年一瘸一拐,从残墙的阴影中出来。
“下了这么多功夫,连苦肉计都用上了,竟还是留不下他……四哥,这回你可算失策了。”
“纵使国士又如何?不过……是个外人罢了。”李四收回目光,转头对他五弟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就下床了?”
少年揉了揉肩膀:“都是些皮外伤,早就不碍事了。”
“我就你这一个同父同母的兄弟……”李四突然叹了口气,“天下再大,四哥真正能指望的,也只有你一人。”
少年笑道:“我也只认你这一个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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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则见燕王抱着那折扇,从地上缓缓爬起,向他走来。他看了看自己的师尊,清和已拔剑在手,严阵以待。
“我只你这一个哥哥,也只有你能取我性命……”
他说着燕王的话,发出的却是李炤的声音。夷则回想当初他迎四弟回朝的时候,不少臣子夤夜上书,每一道奏折后都附着四个字——斩草除根。
皇帝略略侧身,在屏风上拉出一道挺拔的剪影,他向燕王招了招手,有两根指头漫出屏风的边沿,于枯黄的灯火中,显得格外鲜活。
系在燕王身上的锁链渐渐绷紧,他满脸血泪,洒上衣襟,即使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无法前进一步。
“四……四哥……”
夷则心中突然涌上一个念头,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燕王对那个人或曾有恨,但那些恨早已在漫长的轮回中燃烧殆尽,最后剩下来的,只有对往昔情谊的追怀与思念,时隔多年,他重临人间,并不是为了复仇,而是魂驾阴风,千里万里,赶来见他一面。哪怕一个犹在韶龄,另一个已入暮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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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夷则压低声音道了一句,五弟,你来了。
燕王顿时停止了挣扎,他就像一只被剪断了线的风筝,一身皮囊委顿在地,数点光晕自他眉心慢慢析出,漂浮游移,盘旋飞升,逐渐凝出一个高大的人影。他身穿华贵的亲王服饰,披一领黑羽大氅,腰悬长剑,身负硬弓,左边脸上罩着一副饕餮纹面具,望之令人生畏,而那余下的半边面孔却是年轻英朗,莹然生辉。
这是皇帝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燕王,出身低微,有勇无谋,却也是陇西李氏最能征善战的一个儿子,他的叔叔,曾经杀死他的人。
夷则见清和正要发动法阵,便暗暗递过去一个眼神,清和一怔,随后再无动作。皇帝自衣袖底取出曲水,默念法诀,那枪头上银芒一闪,隐隐有宝光流动。
“五弟,原来你在这里,倒教四哥我好找。”
燕王赧然一笑:“我在个又黑又冷的地方等了你许久,你总不来……我疑心你不识归途,就过来为你引路了。”
隔着一道屏风,夷则对燕王伸出手:“人间百年后。”
燕王抬手应道:“只识吾与君。”
“错了错了,”夷则微笑着握紧了枪,“是不识吾,亦不识君。”两人的指尖碰在一处,连落下的倒影都密不可分,纠葛了五十余年的恩怨爱恨,都在这一刹那土崩瓦解,恢弘的长安城,冰冷的泉下骨,都一齐被抛在空中,撞成碎片,如同深夜旷野中的烟火,发出纯净而绚丽的光辉,燕王健壮的身躯以一种极为缓慢的节奏皲裂、破碎、崩毁、陨落,最后变成萤火一样的微尘,向四面轰然飞散。
曲水颤动不已,发出细弱的嘶鸣,是呐喊,也是回响。
夷则拍了拍那枪头,温言道:“你暂且在里面待一阵,明天我就送你去昭陵,叫你们以后好好做伴。”
昭陵是圣元帝的陵寝,自他活着的时候就开始建,夷则登基之时还没完工,前前后后修了二十年,正巧与他当上皇帝的年纪一样大。
皇帝转头看他四弟,年轻人这些日子被折腾得不轻,陡然解脱,立刻昏睡过去,他白皙的面孔上盈满安详,呼吸绵长,鼾声轻响,仿佛过往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第二天睁开眼便仍是云高天青,朝霞满床。
皇帝端过那盏孤灯,亲自吹熄了,但天上有繁星,有朗月,眼前有太液池的粼粼波光,再远处还有数不尽的千家烛火,或许微弱,或许短暂,终不再是漆黑一片,如临深渊。
“师尊你看,天就快亮了。”

54
匆匆数日过去,李炤的身体已无甚大碍,虽然还不能下床,精神却已好了不少,天天闹着要出去骑马,他才二十五岁,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候,新鲜得连春光都嫉妒。
清和见诸事已毕,于某日清晨向夷则告辞,皇帝也不挽留,只是亲自骑了匹马,送他离长安。那马浑身雪白,神骏非凡,让清和赞不绝口,夷则道,二十年前有个朋友送了我一匹白马,至于现在这匹,已经是它的孙子了。

55
数月之后,一只符鸟从碧空尽处飞来,于屋檐下盘旋几圈,悄然落在皇帝案头,它腿上缠着一段绸带,夷则解下来,低头细看,见那绸带长约三尺,宽约两寸,边缘处微微退色,显是已经有了年头。夷则翻过来,那前面写着奉天承运,诏命勤王,最后一笔,带出底下略有些散乱的针脚,像是被人拆开过。
皇帝望着庭前垂柳沉吟半晌,终于起身走到园中,寻了个僻静又有阳光的地方坐下,小心翼翼地将那衣带撕开了。

56
“孤早知江山飘零,大厦将倾,仅凭一己之力,怎可力挽狂澜。若卿归来之日,孤侥幸得以保全,还记当日芙蓉树下,通宵酒否?若不见孤……”
若不见孤……
夷则侧了侧头,只觉日光晃眼。
“若不见孤,卿亦不必烦恼追悔,或另投明主,或寄身世外,天下之大,望卿千万珍重,从此逍游天地,再无挂碍,切切。”最后是一方朱红小印,年深日久,早已涣灭不清。
正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李炤的声音:“三郎,快来看我打马球,咱们都快开始了!”
夷则抬头应了一声,将那衣带收好放入怀中,他拨开面前葱茏的花木,向林荫更深处走去。

57
己未年五月,距前朝覆灭还有四年,新帝在御园中种下第一株芙蓉树。

丁巳年十月,距前朝覆灭还有六年,太师家的六公子正式出家修道,法号清和。

丙辰年腊月,距前朝覆灭还有七年,游仙馆中的梅树一夜之间,尽数枯死。

癸丑年二月,距前朝覆灭恰好十年,新帝于太液池畔,白梅树下,初见清和。
那时有春风,有暖阳,有弦歌,有树影,有更有泼天漫地的富贵,和凛然难犯的权威。沉默而隐秘的角落里,一壶没有喝完的酒,一局下到一半的棋,暖香阵阵,尚有余温,一切都像梦想中那样朦胧,那样圆满。
人间百年后,谁识吾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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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朝是最喜欢的夷则相关同人之一~情节和文字都特别美

管理员搬文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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