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襟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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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载][乐夏]明月思帝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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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连载][乐夏]明月思帝乡   [连载][乐夏]明月思帝乡 Icon_minitime周二 四月 01, 2014 6:13 am

【腊月初五·一候雁北乡】

乐无异陪傅清姣和乐绍成在天玄教里过新年。天降瑞雪,山谷浮白。

打蘸的教众弟子在雪路上除冰,把艾草撒到门口,给街上墙砖缝里塞新符。天玄教弟子梳着两个圆滚滚的包子头,眉间朱砂一点,敦敦地穿行在风雪中。

乐无异在市集采购,左手提一条冻肉和几截嫩笋,肩上还负着个布裢,塞着年历挂画,茶饼香料。

街上的不少摊贩都认识这位慷慨贵气的公子。傅清姣曾算是教中元老,低调携夫归来,谦虚地否认并非衣什么锦还什么乡。然而数年前偃女门的女弟子嫁予年少成名的定国大将军的浪漫故事,流传至今。如今更带来了个精神十足眉眼飞扬的半大小伙,不仅惹得教中弟子笑逐颜开,连一般百姓见到乐无异,都爱唠个嗑,笑眯眯地寒暄几句。

乐无异本身喜欢热闹,也从不摆架子,偃术大可造房铺瓦,小可造木头玩具,爱笑爱说爱动手,很快就和群众打成一片。连天玄教产后虚弱的圣女,都被乐无异的百花偃甲逗得恢复了不少生气。百花偃甲会应季节开出不同形状的偃甲花,眼下腊月开的就是梅花,散发疏淡的梅香,从花苞长到全开,再一瓣瓣地凋落。等枝头光秃后,就会重新聚合成下一季的花形。天玄教圣女把它摆在床头,每次见傅清姣的时候,都感慨着有此子,真是羡煞人。

傅清姣抚摸着微凸的的小腹感慨,男娃子皮得很,从小不知吊起来挠了多少次脚板心才没长歪的。肚子里这个,希望是个女孩,养起来乖乖的,不要学她哥那么淘气。

乐无异穿过林间山路,梢头堆雪,踩在松软棉地上,脚下厚厚叶子咯吱作响。林间侧叶柏树根部腐烂成黑色。乐无异取出腰后偃甲盒里的弯刀,平平抹过雪地,树根瘤旁就露出了成片的金黄小伞状的松菇。乐无异割完几朵又大又肥的,想着可以做个松茸炒肉给傅清姣补身子。难得她最近胃口越来越开。每天除了正常的主食,还要吃半顿水果。昨天硬是把一个大木瓜浇着牛奶吃完了。

那时候,乐无异啼笑着收拾果盘,转头就看见傅清姣发愁地蹙眉,双手卡着自己腰身。乐绍成笑着说夫人尽管吃,吃甜的生女儿,说着上前,轻轻按着傅清姣的皱纹捋平,挽起宽大袍袖,把霁红的云母片贴在她的眉间,说:看铜镜里,夫人你一点儿没变,还那么美。乐无异望着那边完全无视他这个人形灯烛在场,就开始举螺子黛上演张敞画眉的两人,愤然多吃了两斤水果。

乐无异回到他们隐居的住所。白雪皑皑的山坡上,矗立着一栋双层吊脚楼。柏木为梁,梨木做椽,两层结构没有一颗铁钉,全以纯木拼接。金刚力士从门旁蹦跳出来,导灵栓冒起红光,四只木头脚灵活爬动着。乐无异挠着手心的磁石,把手上背上大包小包挂在金刚力士方形脑袋一角。拾级而上,推开木门,风雪灌屋,百子嬉戏图的屏风后传来两声咳嗽。乐无异关紧了红檀木门,便听得乐绍成说:

“异儿,把矮几上的梅子拿过来,你娘亲口渴。”

乐无异端着八宝金络形的果脯盘,笑着转过屏风,来见敞椅上躺在锦裘棉袍里的傅清姣,发髻松松挽就,神色清倦地支着头。端详了果盘里数颗深紫色的大梅子,说:异儿,帮我选颗最甜的。

乐无异就笑: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哪颗最甜?

傅清姣点了一下他的头,说:你就要选。要是吃到酸的,就没有妹妹,只有弟弟了。

乐无异望了乐绍成一眼,笑说:好嘛,娘亲这真是越发不讲理了。敢情是妹妹还是弟弟,就赖我选的梅子甜不甜了?

乐绍成十足妻奴地赔笑,说:异儿,都听你娘的。夫人啊,酸的你就吐出来呗。

乐无异择了颗颜色深得发黑的梅子,喂到傅清姣嘴里。傅清姣抿笑:不愧是异儿,甜得慎。她心满意足地埋进雪被和软枕里,闭上眼睛。松开的发髻,青丝如瀑地覆盖在雪白颈弯处,像极了二十多年前头戴银冠、满山杜鹃中娉婷入眠的少女,那时有花瓣落在她闭合的眼脸上,却被一只握惯刀剑的手轻柔捻起,美得触目惊心。

乐无异去厨房捣鼓冻肉,青笋和松茸。肉在水池里泡出了丝丝血迹,乐无异切着笋尖,漂亮的刀工把竹笋爿成斜长条。乐绍成进来,用长钩把灶台里的灰烬扒拉出来。乐无异便放下刀转身,用铲子撮了两大块银炭,说,爹你别管,衣服弄灰了,一不注意娘亲又要偷偷给你洗,不能让她沾冷水。

乐绍成放下长钩,从容自然得像是搁下腰间宝剑。然而在听到‘沾冷水’的时候,眉间一丝不忍悄然浮现,终是叹了口气:“异儿……为父对不住你娘。”

乐无异用铲子疏松银炭,捡起燧石打着,发出清亮脆声,爆出的火星沾了点在炭上,燃出黑色的脉络。乐无异吹熄燧石,给炭火扇风,烟熏得他脸有些红,说:老爹,怪天怪地,也怪不到您身上,再说,我们还能把娘送到圣女那里安胎。等路上的雪化开,我就让金刚力士抬轿子,把娘接下山。”

乐绍成点头:“异儿,亏得你长大了,这些事能上心。”

乐无异脸上犹带笑容,和他少年时的单纯明亮的笑容相比,却染了几丝风霜。

他把砍刀斩进化冻的肉里,垂直着肉筋的方向,十分仔细地切片,薄得仿如纸片,力气稍微大些就能扯破。

乐绍成自他身后越过身问,异儿,你准备做什么?

乐无异把肉片堆成一小摞,抓了把面粉来润嫩,说:松菇炒肉,蒜蓉竹笋。

乐绍成便说:都是你娘爱吃的。

乐无异问:老爹你晚上想吃什么?

乐绍成说:你娘爱吃什么,就做她喜欢的,我也喜欢。

乐无异便笑:老爹,你真是宠娘。

乐绍成说:傻小子,媳妇就是拿来疼的。这些年东奔西跑地做生意,本以为攒够本了,终于能静下来好好陪她,谁想到……

那一刻,退隐的定国公大将军眼前闪过的崖边杜鹃,叠入了长安冷月。城池里每一寸的红砖和青苔都铭刻过他的回忆。一年年乘月而走,一年年披衣而归,他无数次地把长安甩在身后。年轻时,征程的终点乃是军人的骄傲。年岁长,去路的方向变作交易的利润。但无论是血腥染身还是铜味熏衣,乐无异和傅清姣在内堂餐桌上等他归来的景象,总会让他风尘仆仆的心灵瞬间变得清澈透明。

——只是,长安西市里,再也没有定国公府和乐宅了。

午后饭毕,乐无异收拾干净厨房,拿了一把小铲,将木梯搭靠在粗木梁上。爬上梯子,仔细地铲刮着凝冰,细小的冰块砸到地上,泅开一片。

山坡小径上,乐绍成顶着细小的雪粒走来,他收起了天蓝色的旧伞,抖着上面的水。乐无异趁他还没走到檐下,大声说:“老爹,慢点走,地上滑!”

乐绍成手上提着两个红色帆布袋子,鼓鼓囊囊的。玄关窄小,绕不开那滩水,旧靴踩过去。乐绍成瞥了乐无异的姿势一眼,说:腰不要扭到这种程度,悬枢穴会酸。晚上跟我对剑纠一下。

乐无异吐了吐舌头应下,接着问:爹,你买回来什么?

乐绍成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个深红色的李子,上面还附着些霜白,抛高丢向乐无异,乐无异伸了脖子去叼,牙齿咬合住,咂出一圈汁水。刚咬了半边吞掉,另一半在牙齿上挂不住,啪嗒掉下,砸到冰碴碴的地面。

乐无异和乐绍成都直勾勾地瞪着水面那群那滩稀烂的果肉,眼睛对着鼓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乐绍成说:你晚上可得多给我喂几招。

乐无异嬉皮笑脸:娘亲不会答应的。

乐绍成故意板起脸:当年你娘在寨里打抱不平的时候,和我交锋从来不手软。

乐无异又笑:打劫就打劫呗,那时候你是官她是匪,那是职业操守。现在……早就绕指柔了。

屋内的绕指柔声音隔着屏风传来:乐绍成你别开着门啰嗦,冷!

一如往昔的泼辣,乐无异吐了吐舌头,递给忙不迭关门的老爹背影一个同情的俏皮表情。屋内的炭火还旺着,冰天雪地也有回去的地方。乐无异换了个方向,继续铲梁柱上面的冰,梨木被刮得平整又干净。

他记得三年前陪夏夷则回太华山的时候,大早上的,看见夏夷则手上拿着一把毛刷,脚下生风步伐冷硬。当时乐无异就笑了,跟在夏夷则旁边,问了一路这是干嘛。夏夷则哄不走他,索性也带他进了太华后山的小院。柴扉掩映着小棚,四面漏风。

里面睡着一只红顶仙鹤,乐无异拍着腿笑得眼泪都快流,说:夷则,这仙鹤怎么长得比鹅还肥,不,简直肥得像老母鸡。

夏夷则伸手去摸仙鹤缩着的脖子,它懒洋洋伸展了一下柴杆似的腿,睁开黑豆眼,看到夏夷则,又躺了回去,把脑袋埋在翎翅里。

夏夷则举起毛刷,面无表情地用刷子从仙鹤的脖子一直刷到尾部,浑身上下左右来回。刷子上的冰雪气被术法烘干,像是一只毛茸茸又暖和干燥的手。

乐无异已经笑跌在地上,喘得太厉害话都不利索,半响擦干眼泪才说:刷马刷驴刷骆驼,第一次见人刷仙鹤,夷则你厉害!

夏夷则把仙鹤翎毛一根根地理顺,说:以前它是师尊的坐骑。这几年师尊不忍心乘它了,它又不走。

乐无异看了柴棚角落里的鲜果和一盆清水,说:换成我也不走,好吃好睡还有人伺候。不过这是仙鹤该有的习惯么?就算是动物,好歹也算半个神仙,该不食人间烟火嘛。

夏夷则便自然而笑:我师尊说,好吃好睡还有人伺候,可不就是神仙生活?

乐无异噎了半响,伶牙俐齿的他,居然完全无法反驳。但是从此对太华山的修仙之道,总有些一言难尽的微妙之感。

乐无异边想边笑,正努力去够椽木另一端顶上的冰棱,没留神半个身子重心不稳,带着那梯子往旁倒去。乐无异暗叫不妙,赶紧用铲子扎进屋檐的砖缝里,全身扑在墙壁上,才堪堪让那歪了半边的梯子停住偏移,惊险得喵了个咪。

乐无异定了神,干完活收起梯子,看着自己的双手。从前只有指尖有茧皮,是制造偃甲留下的。如今指腹、手心还有腕根,都是厚厚的硬茧。练剑,施术,造房铺瓦,洗衣做饭,他都包揽,也都能做好。

三年过去,但改变人的,并不是时间。乐无异的收紧拳心,感受着指甲刺着老茧的麻木钝痛。刮掉冰棱的梁木崭新如昔,偃师追求凡铁通灵,上窥天道,还未曾知晓力量的界限。然而有一件事,在朝夕打磨间他无师自通地明白:坚如磐石的东西不会褪色,但淬炼沧桑,只需要天翻地覆的一瞬间。

 

【腊月初十·二候鹊始巢】

晓寒已过,大寒将临,天玄教迎来了辞旧承新的焰火节。

乐无异指挥金刚力士铲走大路到门前的雪,乐绍成小心翼翼地从小软轿中搀出傅清姣。两名系着红头绳的天玄教弟子分站在朱红大门的左右,服饰上系着为节庆特别配的火鸾装饰。

看着双手小心护住腹部的傅清姣,被乐绍成和乐无异一左一右地扶到门前,他们岂非不懂,照旧扬起手臂相请:“乐将军,乐夫人,乐小公子,圣女大人等候多时。”

“有劳。”

一家三口由教中弟子引路,走进天玄教圣女的隐居之处。扫除干净的青砖路分开两旁白阶的薄雪。路的尽头,一座苗家的风雨桥静静落在结冰的小渠上。走过桥,便见到了粗圆树根之上的吊脚小楼。冬日也不会变色的常青藤从屋顶一直垂到支撑的底部梁柱旁,里面隐约缠绕着几个废弃的候鸟巢。围绕小楼的几颗老树宛如虬黑手臂,挣扎着刺天。

在这冷肃的气氛中,木楼内却传来古朴箫声,似枯木上还未融化的新雪,叫人神智好一阵激灵。

守门的弟子禀报后,推开吊脚楼的风雨门。阴天光线昏昧,八盏散发着蜡香的明烛,搁在过滤烟火的花艺铜罩下方,照亮了室内。

天玄教圣女长发披腰,只用银钩把耳畔青丝在脑后束一个结。靠在弧形的木躺椅上,装着无花果的镶银琉璃盘,被她单手稳在黑色的百褶裙上,磕壳的碎响声不绝。

教众弟子关上门后,他们先见了礼。傅清姣随即便笑:圣女大人也爱吃白果子?我看着可馋。

圣女指示傅清姣过来坐在暖炉正对的软垫靠椅上,说:孕中别碰这个,再忍两个月,快了。今晚我让厨房给你炖蹄筋。

傅清姣回头瞥了还老神在在的父子俩,说:什么蹄筋啊,羊肚啊,鱼头啊,吃得我都快吐了。

圣女摆手:就算你不吃,照样要吐的。反正你住我这儿,我给你弄的,都是照着我怀孕那时候的单子。总比两大老爷每天伺候你强得多。

傅清姣有些汗颜,换了个话题:刚才是圣女大人在吹箫?

圣女慢慢把无花果壳剥到茶几上的黄铜小盅里,说:我忙着吃,哪有雅兴。吹箫的是教主大人,抓不到巫祝,缺爱。上我这儿来蹭温暖,我没理他,他就上楼吹箫去了。

天玄教年轻的巫祝离教出走,至今下落不明。巫祝是教主从中原捡来,一手栽培养大,却在继任巫祝后和教主爆发了矛盾,激化到负气离去,惹得教主大发雷霆,三番五次意欲捉拿巫祝,却无从找起。教主和巫祝的具体矛盾,圣女也语焉不详,生了孩子后更是一门心思闭门养娃,顾不得那许多。

乐绍成和乐无异正在前门和教众弟子一起整理给傅清姣带的行李,指挥着送到客房去。依稀听到圣女的谈话,乐无异眼神闪了下,丢下行李转进屏风,语调也甜,笑容也俊:“圣女姑姑,能请您代引见教主吗?”

圣女一向待见乐无异,百花偃甲还香香地开在她床头呢,说:你怎么想见那个无聊的家伙?

乐无异挠头道:因为他是教主啊,肯定很厉害。而且我听人说他长得好看,我就是个俗人,又厉害又好看的,当然想见。

圣女笑着对傅清姣说:看看你教出来这儿子的实诚劲。真真叫人喜欢得紧。

傅清姣掩嘴:只会仗着你宠他呢,连教主大人都要麻烦。异儿,还不谢谢?

乐无异忙不迭道:诶!谢谢圣女姑姑。

乐无异踏上最后一层木梯。吊脚楼顶层的风雨亭中,四面敞开,寒风吹得香龛里灰烬冷透。

天玄教的教主披着纯黑大氅,头戴斗笠,垂下的一圈黑纱遮住了面孔。他移开紫府玉萧,火红的穗带还在悠颤。

乐无异依礼拜望:见过教主大人。

天玄教主首次打量这位给山谷带来很多话题的年轻人,说:乐公子,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找我,有何贵干?

乐无异伸手自背后的偃甲盒里,拿出一只木鸟,旧木上有细小精密的刻痕,若有若无的桐油香,有些不舍地握在手里,像是握着一段散去的岁月。

这个褐发俊逸的年轻人说:我是一个偃师。

教主点头:你送给圣女的百花偃甲,很精致巧妙,手艺不凡。

乐无异说:谢谢教主夸奖。但我准备造的,不只是让人看着玩的偃甲。

教主微微皱眉,说:看你高鼻深目,有胡人血统,怎么学的还是中原人那套拐弯抹角的德性,有话直说。

乐无异失笑,挠头说:不是……怕吓到人。教主大人,我想向您求天雨花,来做偃甲材料。

教主身形一僵,紫玉萧电光火石挥出一道罡气,乐无异沉身一闪,腾跃而起,抓出腰中短匕,附上金术灵蕴之力,挥手将那道暖阳罡气弹开,射向风雨楼的立柱,整座吊脚楼都被震得一晃,干枯的常春藤叶簌簌掉落。

楼下搬东西的乐绍成微眯了眼睛。其余弟子不知这个和蔼微福的中年人,为何身上忽然散出刀锋一般的冷肃之气。他并没有佩戴兵刃,然而在那些弟子眼里,仿佛那吊脚楼再晃一下,这人就会持刀而上。

震动传到楼下,圣女嗑白果咬到了舌头,皱眉剔眼瞥楼上:那家伙在发什么疯?

傅清姣连忙握着她的手,也有些颤:没事的,异儿调皮。教主大人教训也是应该。

圣女冷道:你放心,他不敢来真的,这是我的地盘。来吃洱茶。

傅清姣这才擦了擦额前的汗。

风雨楼顶。

教主收招,冷哼一声:还算有两下子,就给你个解释的机会。天雨花是本教禁忌机密,你最好一五一十说清楚。否则不但要拉你去喂蛊,还要追究傅清姣泄密之罪。

乐无异摊手,说:我师父的图志中,记载过天雨花,并不是我娘告诉我的。她一点也不知情。

教主冷声道:好,我不追究傅清姣。你都知道什么?以及,我从未听说天雨花能做偃甲材料,你要做什么?

乐无异说:两百年前,天玄教大巫祝尝试禁术,全身的骨头变成了骨花,到处吃人……当时的教主召来幽冥劫火把这些骨花烧掉。但现在这种花有时还会出现在南疆。就是天雨花。

教主说:你师父知道得真详细,敢问尊名?

乐无异沉默半响,扬起头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铮亮光芒:“谢衣。”

教主的紫玉萧啪嗒掉在木地板上,咕噜噜滚到栏边,长吁一口气:难怪。请继续说。

乐无异直切正题:我师父留下笔记说,骨花灵力巨大,若能做成偃甲动力,就能承载玉魄之固,制成威力百倍的偃甲。

教主若有所思,黑纱下隐去一抹讥笑,耐着性子道:这倒是个好想法。所以乐公子求天雨花,是为了制造很厉害的偃甲?

乐无异点头:正是,希望教主应允。如果有我能帮您做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天玄教主负手渡步,声音轻飘飘地散在半空:不是我不帮乐公子。天雨花不是什么好东西,本教怎么可能培育。不过要找也不是没办法。骨花以活人怨气和头七鬼气凝结,常开在新坟头,抛尸地。数年前有间青楼一夜之间长满骨花,吞噬了所有宾客。每一朵饱吸鲜血的骨花,都是从前被折磨至死的女子面孔。这种东西,乐公子真要用来做偃甲?如果乐公子想找,不妨去三十里外的岭南大营,最近新徙一批苦力流放犯,有人在那里看见骨花开放。

乐无异听得一愣,脸色有些白:我倒不知道它是这么长的。师父笔记上没说。但我还是得去试一试。既然师父说威力不俗,总是有他的道理。说不定做成偃甲后,那些怨鬼就能安息了呢?我爹娘都信佛,也能算功德一件?

教主首次发出并不明显的轻笑,感慨道:偃师都信自然规律因果联系,似乐公子这副菩萨心肠,有些浪费。

乐无异捋了把鼻子,并不在意地笑说:教主您可以这样想,不过我,还有我师父,都坚信,就算有再强大的偃术,也不能代替人性里的善。谢谢您告知,我这便出发去寻天雨花。

今天是焰火节,为了驱赶寒冷而形成古老节日。乡民们会放火红鞭炮,家家户户在门前点燃一堆篝火,彩灯照彻清江,烟花闪放千华,晚风已经送来松油的脂香,大批的火把随着舞姿翩翩的少数民族而来,照亮了十里长街。

教主诧异,说:今晚过节,不陪傅清姣?

乐无异告辞,说:事有轻重缓急。

教主也略听圣女夸过这个心灵手巧,又活泼大方的孩子,大概知道对方是个随和且爱热闹的性子,然而青年步履带风转身的背影,在他看来,又不止是那回事。教主阅人无数,看得到他眼里根植自由,然而似乎有什么看不见东西勒住他,逼出了眼角微红的一点狠意,心甘情愿地被束缚住,去追求连他自己都不忍细思的力量。

天雨花借用了亡者之力,来源邪恶而诡异,

然而年轻人带着新雪气息的步伐,似乎要用力把它碾碎,再提纯萃取成自己的结晶。

他的身形挺拔,眼中暖意外溢,看上去那么骄傲无畏。

教主想象着他独自潜行在漆黑的山谷道中,看着山下长蛇似的温暖篝火和灯花,苦寻外道邪影的模样,暗自揣测:执念的根源无外痛苦或狂喜——能逼得这样的人产生执念的事……或者说,人?究竟在他心里,刻得多深,多深……?



【腊月十五·三候雉始鸲】

乐无异行在夜中山道。南疆的林地湿润,冬日里结了薄薄一层冰,踩上去有细小碎裂声。

这是他出发寻找天雨花的第五天,去岭南大营的三十里的山路不算长。从前有馋鸡的时候,半柱香即可到达。如今那毛茸茸的家伙不在身边,只得步行。他脚程不算慢,奈何山路崎岖,绕行颇多。

明月温柔地投下轻盈浮纱,照亮了前方山洼中整齐的营地,岭南大营就在前方。

乐无异从山头看去,李朝边防军的旗帜在北风中飘展开。深夜中千帐灯火不熄,一片蔚然的明亮。

乐无异选了个背风处靠着,翻找行囊掏出一个白馍,就着壶里的水啃了个干净。他脑海中浮现出临走前,乐绍成给他的提醒。

那时候乐无异把要去寻找天雨花的事告诉乐绍成。乐绍成听说是要做威力巨大的偃甲,并没有直接问用来做什么,拍拍乐无异的肩,说:

“岭南大营是朝廷设在南疆最大的一支驻军。从前的长官是三品威卫将军韩远道。但新帝登基后,撤了他的职,调从前的左衙的禁军中郎卫——冯成为剑门节度使,兼任岭南大营长官。冯成是新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帝党,你记得……千万小心。找到后,就赶紧回来。”

乐无异点头:老爹,你放心,我不去招惹他们的。

他将褡裢安置在背后的石上,枕在头后,半眯着眼睛。腊月的北风吹得那高挺的鼻尖发红,夹层有棉絮也难捺那股军营边肃杀的幽冷。他想点一丛篝火取暖,却不敢暴露行踪,便受着冻。他还不困,但知道该休息。这几日未进半点热食,在不能暴露踪迹的军营边找寻危险的骨花,他需要养精蓄锐,等待日出。

他把手伸进抱在怀里的偃甲盒,摸到偃甲鸟的翅翼。并不拿出,以手搁在盒子的姿势握住。一只用轻盈桐木所制的偃甲鸟,黑曜石的眼珠冰冰凉的,涂抹着连金泥的尾梢在大风里也能保持平衡。乐无异丢过不少偃甲鸟,被吹折了,撞山头了,浪头淹了,但这一只,每次都能归来。桐木的纹理已经很旧,偃甲鸟头顶也被主人的手磨转得圆润。

偃甲鸟飞过万水千山,白昼黑夜,每一颗星星都给它渡上过光芒。乐无异很久没用这只偃甲鸟了,是舍不得它离身。

偃师半寐半醒间握着它,想象着握的是另一只手。哪怕那只手天生冰凉,夏日也泛着新雪气息。真的握住了,也会比现在更温暖吧?

明月的光芒照在青年单薄身躯上,点亮了他嘴角弯起的弧度。肝胆还是热的,就能做很多事。枕在耳后的褐发被寒风吹起的倒汗沾湿在脸颊,衬得他轮廓愈发坚毅俊朗,仿佛还是那个十七岁的乐无异,乘在鲲鹏背上,眼里是整个世界。

然而是什么化成满天的白,让瑟瑟的风,吹落一场衣冠似雪?

又是什么,反射遍地的红,看照水残阳,映出一片满江胜血?

书信里的只言片语,并非当面的交谈,梦里的故人在他想象中,提笔落墨时,依稀蹙着眉间,笔力舒缓却蕴着不容拒绝的决意:

——无异,在下希望,你还是那个自由自在的乐无异。万勿受在下束缚,你的人生合该更辽阔。而在下……成王败寇,愿赌却难服输。今后之路,请让在下一人前行,勿卷入累身……

乐无异恨不得揪着他领子揍上去,揍得他说不出话来。用手或者用什么别的东西把那张看似冠冕堂皇却近乎冷酷的嘴堵起来。如果说强大到能够插刀两肋的力量可以呛住夏夷则,让他不要再以保护为借口将他远远推开。那么寻遍天涯海角他也会去找到那种力量——

哪怕,可是……乐无异茫然地伸出那只没有握住偃甲鸟的手,抓了个空,月光从指缝里漏下,像是徒劳的一场捞月。

封狼居胥,再造乾坤……夏夷则已经走得太远,太远了。

乌啼高天,月凉如水。

这个夜晚并不平静。乐无异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一阵轻柔空灵的女声,似喟叹,又似哼鸣。歌不成歌,调不成调,却极富有穿透力,仿佛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拢在了心口上。

明明是凄婉的女音,依稀听得词却铿锵悲壮,不相符地荒唐。

……

我慕英雄安在欤,白骨如烟草如凄!

将军百战身名裂,袖手长歌啼血泣。

……

月色不知何时悄隐下去,黑暗里,几点银绿色的磷火,幽然飘来。

踏声而来,自磷火中闪现的,是个长发委地,身着白衣,脚踩赤莲鞋的女子。眉眼隐在发后,撩开的部分只路出些许青影。

乐无异蓦地清醒站起,自腰后拔出一柄泛着青霜光芒的细长宝剑。昔年不识妖物的愚昧,已被镇定取代,大声道:“站住!”

她驻步站定,发侧的金红步摇轻晃着,幽怨音色冰凉如水:“小女子区区岭南军营杂役,见过公子。”双手捻裙裾,躬身一福礼。

乐无异回了个抱剑礼:“姑娘深夜去往何方?”

那女子道:“漫无目的,只为踏月。不料得遇公子,何等缘分。”

乐无异眉峰一挑:“缘分?”

那女子道:“公子寂寞,女子无聊,月隐星稀,可不是上等的露水缘分。”

女子抬头撩发,流泉青丝下皎然朱颜,见之忘俗,令人屏息。说话间眄光流转,更显盈盈。

乐无异一愣:“喵了个咪,不是吧你——”

女子依近一步,吐气如兰:“妾身只求一夕欢愉,公子若是允了,定让公子快活欢喜。”

乐无异声音转高:“美人你这么急着投怀送抱——你这张脸的原主人知道么?”

骤变的语调,伴随昭明青白色的剑锋搭在女子颈脖前,乐无异道:“这张脸我认得,武家三小姐武箜衣,当年我去江陵找小武将军的时候,还看过她骑马,不止是漂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装成她的样子?”

提到武家,武箜衣,江陵等字眼时,女子眼下青影更浓,魅惑诱人的表情消隐下去,渐渐双眼暴突,眼丝泛红,皎洁无暇的脸上爬上触手般的黑纹,变得狰狞恐怖。身体也像是被刀挫开的冰块,发出咯拉声响,抱着头,声嘶力竭:

“从我身体里出去……!”她像是抓着救命浮木般抱紧自己的手臂,抽噎着:“我是武箜衣,哥哥……救我……!”

乐无异一惊,扔了个清心凝神的咒术到她身上,讶异:“你真是武小姐?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脸上的黑纹蔓延着,眼影变得深黑,朱唇轻启:“哼,什么武小姐——呃!别捣乱!若不是我,她早就死了,还在挣扎什么——可恶,回去!”

歇斯底里的武小姐神智仍反抗着:“宁愿死也不要让你……吞噬人的天雨花……杀了我啊……哥哥,你在哪里!”她的漂亮脸蛋早被割得支离破碎,被黑纹拉扯得皲裂的眼眶淌下两行红色血珠。

天雨花是天玄教禁术施法于人身上,骨头所化的骨花。眼下情景,倒像是武箜衣心智有一半为天雨花所吞,妖邪与人彼此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

乐无异扔了几个清心咒诀,却不见恢复,又不敢贸然出手。正寻思着该如何不伤武小姐,忽然间女子身体暴涨。锦帛撕裂的清响声中,武箜衣的全身似被熔浆化成血红色,皮肉四散化开、向外膨胀、扇形聚拢成一朵巨大的五瓣玫红花朵。后脑颈脖到下肢皆埋入花萼内,胸骨自花蕊直愣愣刺出,形成白色的骨锥。只剩一张扁平人脸附在最高花瓣上,嘴唇依然翕合。

乐无异毫无准备,被狠狠吓了一跳——也来不及准备,从花托闪电般伸长的两条绿茎一起扎向乐无异,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躲避,惊险地后仰急退,绿茎扑了个空,堪堪从他鼻尖擦过。乐无异挥剑砍去,昭明的寒刃切断一根绿茎,新鲜的断处喷出黏稠的绿汁。乐无异发力后跃,跳至方才平躺的巨石上,一两滴绿汁还是溅上了衣袖,抱云堂上好的蓝稠布,被烧出一圈小黑洞。若是被那绿汁兜头淋下,非死即伤。

天雨花的邪力竟至此。乐无异焦急:“武小姐,你怎么样?”

花瓣上的人脸变化表情,好似水画流动,裹着的声音难以辨认,口型却重复着那三字,乐无异戴着在黑暗里帮助视物的偃甲镜片,隔得远也能看清。

杀了我。

杀了……

杀……

“不,等我找出破解之法!一定要救你出来。”乐无异***出金刚力士偃甲蝎,两对钢钳堪堪夹住抽打过来的绿茎条。孰料花托根部骤然冒出更多,箭一般直射金刚力士。乐无异跳至偃甲蝎背,神兵利器昭明剑的雪亮寒光闪耀,飒如流星,动如脱兔,斩断近前的绿茎,当然也没忘记催出防御光阵来抵御天雨花的汁液。

乐无异冲至花朵跟前,武箜衣身体已经和巨萼消融在一处,仅剩的脸也似被拉扯得皮肤扁平,似泼在花瓣上的酱色纹理。乐无异焦急地唤她,突然白骨刺形成的花蕊张开支棱,似怪兽巨口,眨眼就囫囵把他吞了进去。乐无异只来得用昭明狠狠刺进花萼,随即陷入黑暗,连戴着偃甲镜片都无法正常视物。

乐无异手持长锋,向前三步,脚下红血脚印从背后延伸向前。他大喊了几声,更深的黑暗中,浑身素缟,头缠白麻的武箜衣浮现,

乐无异循着光线摸过去:“这是什么地方,你是武小姐?”

女子漠然回应:“这是天雨花和她意识交界的幻境,我不是她,我只是她藏在这里的记忆碎片。”

乐无异看见武箜衣淡漠侧视,目光指向黑暗里一道白斑,由小变大,扩成椭形,四周云纹波澜流转。景象流动如水,一副画卷展开:

彩灯花树,缤纷溢彩,高楼名士云集,坐于筵席末尾的少女悄悄移开面上轻纱,望向雅座高间的几位绮罗皂袍,气度高贵的男子,尤其客座上那鬓若刀裁,白衫皎然的少年,牢牢地吸住了她的目光,眼都舍不得眨。

“……我心中亦有一人,皎如明月,风姿仪态令人心折……”她心声回荡着,本朝谁不知武小姐国色天香,才貌双全,却痴守无权无势,根基薄弱的三皇子。

清晰画面逐渐模糊,云雾散去又聚拢,截然不同的画面出现。

泥泞山路上,女子手戴镣铐,披发散乱,血痕自颈脖延伸进衣间,深浅新旧交叠。一双旧木屐磨得脚下肿胀血流不止。她脚下一个趔趄,跪倒在脏败的泥地里,清脆的鞭声响起,一条细长的牛筋抽在她羸弱的背上:“给老子起来!走这么慢,猴年马月才到得到岭南大营!”

发出狠声的是一名鱼鳞细甲的监兵。他背后的绵延山道上,数百流放犯以镣铐绳索串联,似一条长长的,系满麻布袋的锁链。末端几十名全副武装的精兵高举起“冯”字大旗。众多流放犯面黄肌瘦,不堪折磨,数度昏厥,却又被残忍地抽醒,山道上不时响起哀饶声、哭泣声,伴随士兵的叫骂声,讥笑声……

武箜衣心底的声音在幻影前回荡:皇佑二十六年,从四品射声校尉武灼衣,拥兵自重,勾结三皇子造反谋逆,论罪处斩,诛连满门。武氏全族,男过马鞭者杀,妇孺流放岭南服奴役……

画面最后定格于岭南军营旁的岑寂山沟中。血迹斑斑的草丛里,躺着灰败死色的女子,她衣衫破损,双目空洞望天,飘出透明的魂魄影像,缭绕在躯体上不去,面对莽苍群壑,血泪如雨:“天不辨清白,地错付是非,待我死后修成厉鬼,必要替兄长和三皇子复仇,向真正的乱国逆贼索命!”

她身旁悄然裂开一道深缝,埋藏于地底古老邪恶的禁忌术法,探出一截末梢如爪的藤蔓,自她的脚踝盘绕而上,不断长出新的枝条,缠满了全身……她被天雨花吞噬殆尽,变成了骨花。

知晓来龙去脉后,乐无异攥紧了拳心,眉头拧成个川字,挥开剑屏,青霜光芒扩散在黑暗中,将天雨花幻影撞得粉碎。

黑暗里魅影憧憧,窃语不断,看不明,听不清,却变本加厉地逼近,像是要把人箍死在幻境中。

震动声自外部传来,摇撼了天雨花的幻术壁垒,整个空间都震颤起来。如果有人经过,就会看到蝎形偃甲那长满倒刺的尾部,狠狠扎进天雨花的根部,刨出浓稠绿汁。

同一时刻,乐无异带着半指偃甲手套的空手,猛地伸向右前方一团黑影雾中。尖利的诅咒声响起,黑孢子覆盖了乐无异半个手臂,释放出腐蚀毒液,却被特质偃甲护臂隔离。

而乐无异终于露出笑容,笃定地从黑雾中拉出一朵球形黑苞,盖过了雾中尖叫:“天雨花,小爷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天雨花的要害,深藏于花芯内部,名为核。天雨花核被禁忌术造出,埋于地底,一旦受到怨气感召,便会苏醒成长。若不除去,任由外部受损再严重,也有办法重生。

外有偃甲破坏花萼,内有乐无异识破弱点,天雨花被内外夹击,恨声道:“小看了你,居然能找到核。”

乐无异用昭明抵住球苞:“我故意被你吞入幻境,正是因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天雨花在他手中扳动,似一条扭曲的滑腻黑蛇,却被揪得死死,怎样都挣脱不得:“你,你想要力量,我可以给你力量,你要多少都行。只要你住手。”

乐无异道:“恶贯满盈,用不着你给,你死了,我自取。”

天雨花咆哮:“我不过也是等那女人死后,才取她的尸体的。你与我有什么不同!”

乐无异说:“力量不过是工具。我爹的兵书上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我跟你不同的地方在于,你没有心,而我有。”

昭明断然斩向黑苞,青光闪动,黑色球苞碎成千百片缕,自乐无异手中纷散。幻境在天雨花垂死的惨叫声中褪去。岭南月下,仍是苍冷山坳,低矮灌木。北风呜咽着刮过山谷,吹红了乐无异的脸颊。

天雨花解体消散,巨大的玫红色花瓣破碎成亿万残片,簌簌飞散成星屑般的光点。幻光残影间,华发白衣的女子自空中轻盈跌落,像一枚冬天枯落的蝴蝶。乐无异收剑入鞘,上前接住了她,半蹲于地,平托在膝上。

她轻得像个女童,皮下干瘪。乐无异看向那双褪去赤色,宛然清澈的眼睛,忍不住微红眼眶。

武箜衣微弱地说:谢谢你啊,乐公子。终于能安息了……

乐无异擤干鼻涕,把手心收纳天雨花核的偃甲盒亮出来,说:武小姐你看,我捉住它了,我会去造很厉害很厉害的偃甲,帮夷则……夷则会替你们武家主持公道。

武箜衣道:我哥哥临死前说,这一生能追随三皇子,是他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乐无异说:小武将军是真正的英雄。

有时候老天爷让好人身败名裂,冤屈早死,究竟是出于怎样恶劣脾性,冥冥中谁也无法追究。曾经武箜衣想不通,一纸调令,好好的江陵武家军调至西域,抵御东突厥进犯。武灼衣一月连拔突厥六城,却在即将攻克突厥王庭之际,被天钧一般的金牌急召回京,随即就是猝不及防的指控、下狱、逼供、判刑……

后来想通了无非是权力倾轧。只是争斗的牺牲品耗得太大,边防废弛,军备动摇,西域十六国狼烟新起,李朝却再无力挽狂澜的少年将星,银枪白马洗胡边了。

乐无异轻轻替武箜衣阖眼。极远西塞的黄沙吹进她的永眠乡中,好似亲人的温柔与砥砺。她的身躯迅速枯化成碎片,被呜咽的风吹向了茫茫夜空,湮灭无痕。

然而却有人,就连恨也不诉于口。将星虽陨,潜龙不死,再痛苦也要活下来,起码对得起受尽拷打折磨仍未松口的将军。乐无异知道他在远方,和自己一起注视这极寒的夜空,如果说定国公府出的事,教给乐无异的是成长。那么夺位失败赋予那人的,就是更刻骨的决绝,与寒铁般的意志。

即便深陷泥沼,也不随波而逐,更不可能大隐山水,泛舟五湖。因为夏夷则生来就不是一个只为自己而活之人,更遑论有人为他而死。

虽然,他做到了夏夷则该做的所有的事,也正因为如此,李焱输掉了那场战争。

——那这次反过来吧,去做李焱该做的事,来守护夏夷则的人。

乐无异调试天雨花力量的时候,又去见了一次天玄教的教主,请教法术灵力与偃甲材料的平衡问题。

谢衣授之以渔,他的天资也足够自己摸索,但是材料来之不易,他没有贸然托大。

天玄教主依然站在四面透风的风雨楼顶,他的箫声愈发古朴沉雄,去掉了多余指法,只留下清朴励节的刚健。

乐无异便竖起大拇指赞道:吹得好。

教主的面孔隐没在黑蓬斗笠的围纱下:好在哪里?

乐无异说:我不懂萧。不过听上去爽快,有种认定了不回头的感觉。

教主说:感由心生,你的心一往无前,听什么都是九死不悔。

教主想着,这个腊月是南疆有史以来最冷的冬天,很多出生以来没见过雪的人都饱了眼福。也被冰冻的吊脚楼弄得手足无措。而这个季节里乐无异明亮的眼神像是冬日燃起的两团火,即将驱使的偃甲也会有一团沸腾滚烫的源心。

不管是谁,能拥有这种温暖,都是福气。



【腊月二十·一候鸡始乳】

乐无异推开木屋的窗子。清爽的风从草木葳蕤处吹来,带来远方故人的音讯。

高空的絮状云间,一片蓝影逐渐在视野中放大。熟悉的长唳声响彻天空,巨兽最后停在木屋前的山坡上,抖下翅翎间的粉末,似下了场小雪。

乐无异一把拉开木门,灌入胸怀的除了雪沫,还有肺腑的暖流。

琉璃玉树下,洁白雪地上,红衣少女倒背缨枪,火红的大氅衬得她的肤色更白皙。赤舄高靴每行一步,都带起飒沓的风。

篱笆前的松软土中拱出两只四脚金刚力士,头顶导灵栓冒出红光,滴滴滴响。于是天罡女战士被阻了一阻,半是无奈地停下脚步。乐无异把吃了一半的茄饼匆匆丢回盘中,就着手上的油抓起镇灵仪,跑出去到一半,想起身上还有块磁石,忙又在袖口里掏啊掏,面上还挤出洒脱的笑,一脸‘没想到会这样见面’开场白的欠揍模样。

偃师手脚麻利地解除装置,金刚力士服帖地钻回土里,乖得不像话。

“好啦,闻人,可以过来了。”

闻人羽好气又好笑,想去打他一下,近前又舍不得,改在那肩上轻轻一拍。闻人羽眼中所见,雪花纷散在对方的高挺鼻梁上,会笑会闹会逗趣,还如她在茶馆里遇见的青葱少年。但有不一样了,不止是外形面貌上,身量更高,皮肤还有些晒得褐。是在沙漠胡域,跟着逐水而居的马队历练出的洒脱酣畅?还是那不再蒙尘的长安公子的贵气与游刃?或是因为琢磨偃甲,加之迁避到世外南疆,让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深邃?其实闻人羽知道,最大的改变,都不在这里。

乐无异一边把闻人羽让进屋,一边替她接过枪靠在门边。屋内温暖如春,热得闻人羽马上把大氅解了下来

闻人羽转过屏风,四处打量:“没看到炉子啊,用什么取暖的?——无异,定国公前辈和伯母都没在吗?”

“我娘住在圣女那里安胎,我爹自然也在那。”

“伯母可好?”

“除了她自己觉得吃得太胖,都不愿见人以外,都好。”

乐无异伸手来拿闻人羽的大氅,闻人羽面带疑色地递给他。乐无异把火红毛披挂在窗边墙上,捉了闻人羽的手按上墙壁,说:“感觉到了?”

手掌下的墙壁暖和得像是炉面,闻人羽吓了一跳,说:“你家墙壁都是偃甲做的?”

乐无异笑了下,把闻人羽牵到靠墙的长椅上。厚重的椅背拆掉了,铺满了软垫和绸缎。闻人羽待要推辞,乐无异已经不分由说把她按着坐好,说:“这里最暖和——别看我,我娘说,这种座位只能拿给女孩子坐的。好了别弹起来,你一年到头在百草谷里那么辛苦,在本偃师这里就好好享受吧。待会我带你去山坡背后,有个比桃源仙居图里还大的温泉。我先给你弄点吃的,茄饼刚炸好的,稍等啊。”

乐无异端着碗筷和食物回来的时候,看到闻人羽眼都不眨地盯着案几上的豌豆荚形状的偃甲,馋鸡蹦跶着,试图去啄木头豆荚,被闻人羽捉回了肩上。

“这是什么?”

“这叫瑞轮历荚。从初一到十五每天生一荚,十六日开始每日落一荚。今天是二十。”

“那个呢?”闻人羽指着墙上挂着的壶状偃甲。

“轮壶自鸣钟。白日里,每个时辰都会有个小人打开门,给茶杯续水。夜晚拿把剪刀,定时剪掉灯芯。”

闻人羽咀嚼着茄饼。乐无异的手艺真是没话说,面粉裹得太均匀,金黄色微焦的茄饼,两片夹住肉馅,就算挤压了也不漏一点。心灵手巧的偃师能造那么多便利的装置,可是……

“无异。其实……”闻人羽终于忍不住,语气带着喟叹:“就算只做这些利民又实用的东西,都已经很好了,不,是最好不过了……”

“我又何尝不想。天雨花简直要了老命……”乐无异举起了杯盏,自酿的米酒甘冽清甜,倒了三杯。闻人羽和他碰了下,听偃师说道:“从前禺期高估我了,这不是什么衣锦夜行,根本是……赶鸭子上架。可要我用偃术帮百姓生活得更好,首先,得有个太平盛世啊。”

乐无异笑了笑,转头看向无人落座的第三只杯前,仰脖一饮而尽。

傍晚,乐无异进门的时候就看到这一番景象:

闻人羽的头顶簪着银梳,肩披挑花的背帕,蜡染的百褶裙绣着花卉,手脚上的银镯银珈碰撞出悦耳的声响。

她正在极力婉拒,生怕傅清姣把那顶缀满银片的巨大银冠压到她已经不堪重负的头顶。

“伯母,谢谢您,但……我脖子已经……咳咳。”

胸前悬挂的银项圈坠了三圈,粗略估计这一身的银饰净重得有二三十斤。

乐无异连忙上前解围:“娘亲,您这是干什么,快坐下,别动了胎气。”

傅清姣一手扶着肚子,尝试两三次,终于放弃了把那个自己都抬不动的银冠举上闻人羽头顶的打算。在乐无异和闻人羽的搀扶下坐进软垫里,不忘用手指戳了一下乐无异的额头:

“干什么?闻人姑娘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么个水灵人儿,当然要好生打扮……异儿你也真是的,平时你弄那些偃甲玩意不出门也就罢了,这几天就该好好陪陪人家……闻人姑娘,附近雷眼山的水雾森林和跳月峡都很好玩的,让异儿带你去。”

“谢谢伯母,但我不是来玩——”

“还可以去逛冬寨,有猴头酒啊,篝火节的羊腿啊,几千种银饰发簪,衣料布匹……”傅清姣转向乐无异:“招子放亮点啊,女孩子喜欢什么自己不说的。要是捣鼓偃甲捣鼓成个木头,别说是我教出来的。”

闻人羽自觉不妥,试图解释,全副银饰叮当响个不停:“伯母,我和无异并非……”

乐无异忙阻住话头,笑嘻嘻地给傅清姣捶肩:“知道了,您就别操心了。过两天我和闻人要回西域一趟,明天我就带她逛街买东西去。”

从屋里出来后,闻人羽气喘吁吁地瘫在座位上,费劲地褪着手上的银镯,一串镯子有七八个,箍在手臂上太紧,半天褪不下来。闻人羽道:“干嘛要让伯母误会。”

乐无异摆手:“对不起,不过至少等她生产完吧。现在受打击,可不止一条命。”

闻人羽终于褪完镯子,伸到颈脖后面解银项圈:“好,我陪你。”

她的手够不着背上的扣眼,乐无异帮忙挑开:“闻人,谢谢你。”

闻人羽惊奇道:“客气啥,真不像你。”

乐无异勾起嘴角:“不止今天,还有从前的很多事。”

闻人羽扶额:“别笑了,又不只为了你一个人。”

廊下清风徐来,银铃声清脆叮当。墙上挂着成串的火红辣椒和金黄玉米。乐无异站在闻人羽背后,细心地替她拆着银项的对钩,不时低头附耳说话。看上去怎么都像大好韶华的情侣,在二人世界中轻言细语。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任何牵心劳神之事,都早和风月闲愁,没有一丝关系。



【腊月廿五·一候鸡始乳】

鲲鹏背上,乐无异举目四望,高空气流吹得他碎发纷乱,盘龙金边抹额若隐若现。

闻人羽盘膝坐在后方。高空噪声大,乐无异便做了小巧的传声偃甲,别在两人耳后。只要相隔不远,就能通过凝音石里的灵力流来传输声音。闻人羽的传声偃甲是朵小花,乐无异的是条小鱼。

闻人羽道:“无异,我帮你试试天雨花偃甲吧。”

乐无异挠头:“也好,你挺合适。”

真进桃源仙居里看到的时候,和闻人羽想的不太一样。

褚色牛皮革套着的藤甲,用的是乡间集市上能买到的普通材料。

闻人羽围到身上,感觉一股暖意覆盖了全身,细水长流般,源源不断地涌入四肢。眼前像是被水洗亮,将桃源仙居内的花木看得更清晰。

闻人羽如释重负,随即有些疑惑:“只是这样?”

乐无异但笑而不言。

闻人羽走到桃园仙居的空旷处,赶开围观的辈辈猴。红缨六沉枪飒沓舞动,枪是百兵之王,气吞万里如虎。

舞完一套,收招定势,脸不红气不喘,闻人羽道:“内息源源不绝,一点没觉着累……告诉我,天雨花能做多少?”

乐无异围着她打量,看她真的没出汗,摊开一只手掌,五个手指晃了晃。

“五十?”

继续晃。

“五百?”

“五千!?”

乐无异停下动作:“我没多做。天雨花的力量……大概足够做五万套。”

闻人羽目瞪口呆。

行伍出身,她自然知道战力的价值。大军中,冲锋陷阵不畏死的士兵,若有十分之一,整支队伍氛围都会被带动;若有五分之一,可鼓舞队伍的士气高涨;若有三分之一,队伍战力几乎能翻倍,若是超过了三分之二,可冠以精锐雄狮之军的称号。

闻人羽说:“无异,自从叶衍大哥死后,百草谷内就有两派声音,有人觉得跟着三皇子太过冒险--我这次来,带着墨者的信笺。我没有权限看,但既然墨者还支持夷则,肯定是不赞成新皇帝的所作所为。”

乐无异皱起眉:“连我哥都骂那是个狗东西。”

闻人羽忍不住:“可是夷则上哪里募兵?”

乐无异抱臂:“不知道。”

闻人羽道:“武家军多半都折在了西域。换防江陵的刘耀祖,岭南大营的冯成,蜀王的镇南军,安西都护府的边防军,南北衙的羽林军,十六支金吾卫,都是新皇帝的人海哪里还有兵?”

乐无异侧头垂下睫毛:“不知道。”

闻人羽敲了下他的头:“五万套啊,百草谷全部人都没那么多!”

乐无异抱头躲了过去:“不是给百草谷的,你们天罡那么强,哪里用得着这个。”

闻人羽又敲他:“那你还说不知道,到底给谁的?”

乐无异摊手:“真不知道——他又何须跟我解释。”

闻人羽觉得这句话还不如不听。她在田垄边渡步,收了鱼干,撒了花种,喂了小鸡,还把餐桌抹了一遍,望向水湄,意识到桢姬已经跟随那个各种意义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灵契主人离开,听不到歌声了。忆起四人坐在桌边言笑晏晏,阿阮还嚼着生鱼片,回首湖心亭却一片岑寂。于是她累及的情绪爆发,将抹布使劲砸在地上,糟心道:“乐无异!”

传音偃甲的小鱼在乐无异耳后跳了起来,他慌慌张张地把馋鸡丢进饭桶里,一副有求必应的模样光速出现。

“闻人?”

“你不能这样!”

“消气,喝凉茶。慢慢说。”

“他都是与墨者谈,书信我也见过一两次,规整齐活什么都清清楚楚。他要东山再起、兼济天下,我们百草谷兴义兵师出有名。可你呢?你娘挺着肚子要生孩子、还盼儿媳妇。定国公府抄了一次不够是不是!天雨花差点要了你的命不够是不是!所以他才要推你走,知道你这德性,帮朋友都能帮到插自己两刀的地步。其实不是他不解释,他根本就没要你帮他造这种偃甲吧,天底下哪里还有五万兵马供他驱策。是你偏要管,糊涂啊,你个笨蛋,你,活该!”

“他总会需要军队的,人数不够,剩下驱动力的还可以造成别的偃甲——”

“重点不是这个,他没有让你管,你懂?”

乐无异扯下耳边的传音偃甲,难得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瓷盖都响起来:“我也觉得奇怪了,闻人,听到这种混账话,你居然骂的不是他。”

“你——你简直要气死——”

“——喵了个咪,他还气死我了呢!”乐无异握拳击掌,咬牙作响。

闻人羽依然激动:“你要是理解了他有多想保护——”

“——谁叫他改不掉这种,以自己吃苦受罪为代价,来保护别人的混账德性!”

这话吓得闻人羽不轻,开始反思自己的火力点是否过头,又不知道从何处开始偏离的,只得试探问:“几个意思?”

乐无异从偃甲行囊里拿出小方盒,闻人羽知道里面装着天雨花。

“这花吃掉了武小姐……闻人,你知道小武将军为什么会被调去西域打仗,在夷则夺位最凶险的时候离开了他吗?其实一开始,是夷则促成了和西突厥的盟约,答应帮属国肃清西域战乱。但是边防军太弱。那个狗东西,咳,就是夷则的那个二哥,就趁机建议把最能打的武家军,从江陵换防到西域去。夷则没有上疏阻拦,小武将军就那样被调值万里之遥,根本没办法顾到夷则的安全。夷则说他看过了西域惨状,要是任由软弱的边防军出征,指不定捅出多少战乱,遭劫的是几十万苍生,如果是小武将军,还能力挽狂澜……夷则说那话的时候,应该还没想到,会被羽林军和北衙金吾卫,围攻在朱雀门内……”

乐无异停顿半响,等声线恢复正常:

“我记得他从太华山启程回朝夺位的时候,对我说,他从此后做任何决定,都要问一问‘夏夷则’这个人,不让师友失望。他也当真这样做了。‘夏夷则’想要保护别人,那谁来保护‘夏夷则’?要把别人推开?若是李焱……说不定我就能放心走了。”

“其实我没想到,你会认同,甚至支持那种改变。”闻人羽斟酌道:“你恨过的人里,就有……”

流月城大祭司沈夜。

乐无异的痛点,不会那么轻易释怀,他失去了最敬爱的师父。

果然乐无异脸色并不好看,却也奇迹般地控制住。

“感情上来说,我没法不恨他。”乐无异深吸一口气:“有再多苦衷,我也绝不会认同作恶。但……”他的眼睛遮在发梢下面:“闻人,我把夷则从朱雀门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杀人了。”

“你在流月城的时候,杀了华月。”

“不一样。那些士兵是各为其主,奉命行事,他们也有父老家小……”乐无异看着自己的双手:“我连他们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补偿也做不到。但那时候夷则要死了……我最好的朋友……马上要死在万箭之中……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谁挡在我面前,我就砍谁。我是真的一辈子都赶不上师父,师父虽然说他学偃术只为回护一人一城,但最后依然以大义为重。我终究还是……差得太远。”

“无异,你没错,你要是不救夷则,才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无异。我是天罡,随军打仗之时就杀过人,我也和他们无冤无仇,他们并非按照自己的意愿去为恶。就连你师父谢衣,不也处置过流月城打探的耳目吗?退一万步,如果夺走别人生命的,都会下拔舌地狱,那刀山火海我也陪你去。”

乐无异露出笑容,有些感情能超越皮相声色,不是风花雪月也美好得磐石不移。

“我就说嘛,其实你能理解我的。”

“嗯,我其实也不反对夷则变成李焱。”

“我是偃师,追求凡铁通灵,坚固不朽的偃甲。最好能像师父造的机械一般百年不变。但人和偃甲不同,我相信偃甲不会变,正如我相信人是会变的,任何人都会。我不认为那对夷则是不好的事。如果对夷则连这点信心都没有,我也白当了他那么久的好兄弟。他要是能平安,我少点担心,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希望他束缚在过去。而且,当皇帝的都是真龙天子,化而为龙,从来不容易……”

乐无异呼了声哨,便见鲲鹏快活地展开了巨大的蓝翼,带起荷塘水汽,卷成絮状的风。

“但又有什么,能阻挡龙高飞万里呢——”

江山风雨,骨肉相煎,有血缘的能不死不休。江湖携手,知己同途,萍聚的也能无悔无求的付出。有风刀霜剑拆解铮铮铁骨,也有不辞冰雪点燃心灯。这世间的际遇有磨难,更有缘。

——第一卷·腊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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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三候鱼陟负水】

浩淼云波浮于塞北荒原顶空。高耸的巴颜喀拉山贯穿河西走廊,矗立如亘古的兽像。

山下背风坡的阴影里,几十丛篝火驱开漫长的寒夜。河西走廊虽是丝路要道,然而敢在深冬季节穿越冻原天堑的的商队,放眼西域关外,屈指可数。

篝火堆上的羊腿开始滴油,商队的押韵使名叫库尼,他用莎草包好羊腿,趁烫手,赶着给商队首领送去。

库尼是捐毒人。前二十年他跟着覆国的少主,弯刀跨马,扬鞭驰骋。捐毒遗民挣下的功业变作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狼缇。

狼,群居,忠诚于家族与首领,坚韧冷酷。库尼救过一只狼崽,被要命的渴饿折磨得皮包骨头,却在破风中颤立,眼光凶狠。

库尼知道,“狼王”名号,于安尼瓦尔来说,名至实归。当初在亡国废墟中赤着灼瞳站起的少年,二十年来倚马踏遍关山,金刀所指,敌闻丧胆。

他抱着羊腿走到安尼瓦尔身边,硝烟风沙杂着辛辣的酒气。一碗劣质的猴头烧,渣滓沉浮,被泼到游牧骑兵惯用的铁弯刀上。安尼瓦尔双手按刀背,在风化的废砖上磨刀,烈酒激得刃锋泛开金华,铮响不绝。

库尼恍惚想,废砖下埋着的是古长城,是烽火台,还是湮灭的无名国度?失去家国的捐毒人,就连和自己的同胞交谈时,都遗忘了语言。狼缇前二十年在大漠上抢劫商旅,是不是也像阴魂不死的飘忽幽灵——他被这种不敬的想法吓了一跳。大概是狼王弟弟给人印象太深刻。

安尼瓦尔和乐无异,两兄弟从羊皮帐里吵到帐外。若是野生狼群里,要挑战王的雄狼,一般会伸出利爪,张开獠牙,先撕咬一嘴毛——安尼瓦尔的弟弟,却是个爱笑的好脾气。库尼从没想过那么温和的人,生起气来也能恚怒得拍案三尺。

“狼王——行商利处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是,如你所说,行商不是无本买卖,也不可能一本万利,但只靠劫掠立身,捐毒根本无法重建。如果你真的是为遗民好,就听我一句劝——不要再抢了。现在西域是乱,但总有太平的一天——头被肉包踢了才和李朝对着干,军队收拾强盗只是动动手指的事。就算你自己找死,不要搭上无辜的人。”

被挑衅冒犯的狼族首领血性里戾气爆发,扔掉武器,赤手空拳,高傲地望着在他眼里不谙世事的幼弟。

“想改变我的决定——那就来打败我。”狼王的咆哮声像是粗粝的风沙:“你赢过我,就按你说的办。”

狼王的回敬和理智无关,库尼很清楚安尼瓦尔的眼界不会狭隘到独断专行。那只是兄弟间与生俱来的针锋相对。小狼永远要挑战,大狼永远要压制,语半含酸后酣畅地打到脱力,自古无解。

没人知道比试结果,从大漠深处回来的两兄弟浑身污迹。狼王的铁铸脸庞在宣布“狼缇从此改作正经营生”后,裂开一丝罕见的松和。天光投下的浩淼云影遮在库尼的身上,他抬头看见:抱臂高立于戈壁沙堡上的少年偃师,笑如骄阳。

喷香四溢的羊腿冒着热气,安尼瓦尔用磨好的弯刀割了一块分给库尼。刀尖挑着切下的肉块,大口送进嘴里。
库尼嚼着满口焦香,说:“首领,你很久没磨刀了。”
安尼瓦尔说:“今天可能会用得着。”

曾经的狼族战士从未忘记刀口舔血的生活。
库尼肃然:“需要兄弟们准备吗?”
安尼瓦尔摇头:“不是敌人,今晚货物交接,货的主人是个有趣的家伙。所以我把刀磨一磨。”
库尼问:“我们在给谁运货?”
安尼瓦尔眼神锐亮:“如今河西走廊的无冕之王。”

——这几个月西域不太平。

两个月前,东西突厥开战,李朝支援西突厥。派来天下闻名的武家军。当年龙城一战成名的少年将星武灼衣,飞渡关山,深入虏庭,横扫半个东突厥。却在距离王帐三十里处,接到新帝圣旨,勒令将军回朝,留下群龙无首的武家军,困于距家乡万水千山之遥。

旬日后,传来了消息。只身回朝的武灼衣,因为造反谋逆罪,被捕下狱,除夕夜一杯鸠酒,尸首抛掷长安菜园。百姓闻之,堕泪者不绝。被打散的武家军,群情激奋,不顾新长官的禁令,轻者祭拜烧纸,重者逃离编制,有的落草为寇,有的加入佣兵,流窜在西域十六国间。短短一个月,已经有不下三支自称为武家军流亡士兵组成的盗匪团和佣兵组织,在河西走廊上露面。

其中最有实力的一支名叫旋影,首领自称武灼衣的副将,,旗下约一千人,虽然不到原军的二十分之一,但作为武士佣兵团,已经足以傲视西域附属小国。

库尼便问:“无冕之王?是旋影?”
安尼瓦尔泛出讥笑:“他还不够格。”

临近子时,霜白渍进沙地里,似月下盐田。
杂乱的马蹄声从河西走廊的东边传来,踏碎满地银华霜影。风中传来嘈杂窃语,夹杂着风吹刀剑扣带击打在鞘上的声音。

月光移过山坳,照亮了河西走廊上的景象——数百身披各类皮铠的武士队伍,前方几十人骑在粗毛败花的马背上,手搭腰中的刀剑。

安尼瓦尔的左手将弯刀横于胸前,赶到马队前方。
最前方类似武士队伍的首领勒住马缰,示意整支队伍停下,从头盔下传来了低沉的李朝官话:“前方是狼缇的商队?”

安尼瓦尔同样用官话冷声道:“就是我狼王的队伍。你们又是什么人?”
黑甲武士身系鱼鳞重甲,自背后拔重剑出鞘:“方实腊。旋影大当家。”
安尼瓦尔说:“旋影?你们来这里作甚?”
方实腊说:“今天是家乡的上元节,兄弟们还饿着肚子,素闻狼王是侠义汉子,急人之难,让兄弟们吃顿饱可好?”
安尼瓦尔沉道:“我并非贩运食物,商队多余的口粮也不够你们那么多人分。何况——”
方实腊顿声;“狼王看来没明白,能让人吃饱的——并非只有食物啊。”
对方意图昭然若揭,安尼瓦尔勃然大怒,反笑:“你们中原人,抢东西都说得那么好听吗?——我敬重武将军一代名将,怎么有这种无耻的副将,亏旋影还打着从前武家军的旗号,也不怕人笑话!”
方实腊拉住缰绳的手一抖,在掌心留下灼烧般的磨痕,被戳痛般地提高了声音:
“——你又懂什么!不跟你废话,兄弟们上——”

安尼瓦尔持刀前指,怒道:“敢欺负到老子头上,不给你点厉害瞧瞧——别管货了,有刀子的都上!”
他背后的捐毒遗民纷纷拔刀跨马,悍勇狼血奔涌不止。

令行禁止的铮然铁流沦落为寇,改邪归正的前马贼刀口舔过血。这场一触即发的交锋,看上去势均力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人能令其停止。

除非——

“何等愚昧,你们想打一场糊涂架,可问过我这个货主的意思?”

音调不高,却依托术法响彻诸人耳中,清冽似刀锋上的新雪。
皎然明月的光芒照在峰头,苍茫云海间环绕着一个身影。
罡风几万里?长安吹度玉门关。

高峰负雪,绝壁千仭,云波移开轻纱般的遮蔽。
立在崖顶的身影,长袖鼓荡,裾袂束身。山风撩动他面上轻纱,面孔却被月光给斗笠投下的阴影遮住。素服灰白,像是把昆仑山的雪洗过千百遍,再揉进了深渊里黏稠的血。看似谢绝人烟,却凭君子负剑的姿态,莅临十丈尘世,威严又谦逊。

前马贼和前官兵的龃龉被硬生生打断,面面相觑。这种“下意识停手”的恍惚,来自刹那割痛耳畔的清冷声线。在看见人之前,就被那股强大笃定的意志钻进脑海。稍软弱的人,差点产生“服从”的念头。

旋影的大当家方实腊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想起了最近河西走廊上发生的怪事。

【正月初五·一候东风解冻】

李朝的圣元帝在位时,曾派遣三皇子李焱与西突厥订立盟约,更借武家军助西突厥攻打东突厥。

孰料去岁冬至,圣元帝膑天,原二皇子践位,登基称帝。新帝改弦更张,撕毁与西突厥的盟约,转而与东突厥订盟。召回武灼衣,以谋反罪名逮捕下狱。武家军被调离西域,打散编制,分入安西、江陵、镇南、岭南四大军营中,天下自此再无武家军。

西域诸国连年混战。最有势力的东西突厥不但经常和李朝发生摩擦,更隔年就要为水木草场角逐。东西突厥结了百年世仇。李朝背弃西突厥,转而支持东突厥,东突厥自不肯放过报复机会。只因当年三皇子与西突厥定盟之地在一处中立属国:居延,东突厥柱国便心中衔恨,在李朝新帝的支持下,发兵北上,攻打居延。

居延是中立小国,不但常年饱受战乱之苦,更无悍兵勇将守卫。任由东突厥铁骑践踏,被屠尽满城,犬彘不留。附近的雇佣军救下居延王的幼子幼女。然而这支护着灭国幸存下的唯二血脉的佣军小队,却还是在河西走廊的烈日下,被东突厥的数千铁骑追上并包围。

河西走廊地势险要,被阻有天堑之称的绝壁下,居延王的血脉并无退路。东突厥兵强马壮,人多势众。居延雇佣军弹尽粮绝,伤痕累累。沙头暴晒的烈日光线刺进居延王幼子的眼里,反射的是沾血的雪亮弯刀。铁蹄的铮声是记忆里断肢残飞的预奏,幼小的女孩从背后抱紧了哥哥的腰,脸埋进他还带奶香的马褂里。居延最后的男孩既知必死无疑,颤抖地举起木剑,以站姿迎接东突厥骑兵咆哮的冲锋——

天地禁止,洪流停驻,大漠风沙猛然肆虐,遮天蔽日,刮得两军都睁不开眼睛。一时间尽是鬼哭狼嚎的惨叫和丢盔弃甲的骂声。

沙暴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被风沙吹变形的戈壁滩流沙还在缓移,东突厥大部队却骇然发现,无缝的骑兵包围圈中,不见了居延王的一双子女,护着他们的残余佣兵也一并消失。

巴颜喀拉山两侧的绝壁千仭,似落雷般滚下无数檑槌巨石。险峻沙谷间无处躲避,砸得东突厥骑兵人仰马翻,哭爹喊娘,死伤无数。东突厥里眼神最好的神箭手,能看到八百步外的鹞,然而他穷尽目力,也看不到隐蔽在绝壁山仞上方,到底是何方敌人。东突厥主帅持刀怒吼:“格老子的!到底是谁!敢做不敢认,别让爷爷知道你!”

主帅话音未落,一点银芒自山巅暴射而来,似闪电,似惊龙,似吞吐的窑火,似晃神的碑光,快得目眩神迷。眨眼间,就斩落了主帅头颅。

有人说是一把长眼的剑,有人说是一片魔鬼的影,也有人说是个绝世武林高手,版本诸多。但有些事是再荒谬也无法否认:居延王子女不翼而飞;东突厥主帅颈脖上碗口大的疤;八千铁骑被滚木巨石砸得连滚带爬地狼狈退兵;以及伴随着那烈日下魅影般的刺杀,山谷间回荡的清冽自傲声线——

“回去告诉东突厥王,你们今日,乃是败于‘天锋’之手。来日旧账清算,勿找错人。”

此事奇诡,不出几日就传遍了西域十六国。天锋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支军队,无人敢断言。能同时发动成百上千的檑槌木石,如果是一人,那他的法术修为实在太过高深,如果是一支军队,能忍受要命的渴饿,在鸟都站不住的巴颜喀拉山绝壁上,蛰伏数个时辰,等待东突厥入瓮,再令行禁止地同时发动攻击,那这支军队的素质实在过硬。

旬月过去,没人探出天锋真身,却有人迷路间误入山坳,在子夜恍惚看见,那深不见底的戈壁大峡谷尽处,似有点点星火……他并不敢深入峡谷,突厥人起名“纳庶尼亚”,就是“白骨滩”的意思。那里荒无人烟,被沙漠群狼霸占,枯水季节的河断流后,河床上堆叠的都是累累白骨……如果那里真的是天锋的驻地,他们到底是如何克服困难扎营的?那人不信自己的眼睛,觉得是幻念。

【正月十五·三候鱼陟负水】

回想起传闻,旋影大当家方实腊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凭空在河西走廊山崖顶冒出的神秘男子,必然和天锋有某种关系。

安尼瓦尔却笑了,狼王的性格豪爽,笑有许多意思。他的贴身随从库尼辨得出来,这是面对危险却有趣的人或事,最兴奋的笑。

“正主来了,这姓方的要抢你的货,去给士兵过中原人的什么节呢。”

山巅身影相隔甚远,隔空传音的秘法却恍若近在耳畔。“桂花香馅裹胡桃,试灯风里卖元宵。大漠上没有元宵卖,远离家乡过节是挺委屈。不过方大当家——”语调徒沉,包含着怒其不争的冷斥,和炭火淬出的温热关切:“即便落草为寇,亡羊补牢亦不晚,若是放任自流,终有一天会辜负武将军忠魂,你可忍心?”

“你知道什么来这里指手画脚!”方实腊被踩到了痛脚:“你,还有你们。”他不忘狠瞪狼王一眼:“武家军遭遇了什么,你们这些没体会过的人永远不会懂!你们也试试被腹背夹攻,后有东突厥的铁骑,前方自家的李朝边防军丝毫不管你们死活,嗖嗖放箭的滋味;你们也试试,分到新军营里,长官让你们去扫猪圈、如厕的滋味;你们也试试死了兄弟后领到的抚恤金不足应得的五分之一,连薄棺都买不起的滋味——”

有副手神色沉痛地扯着几乎癫狂的方实腊,示意不要再说,他却不听,眼神赤红地吼道:“你们也试试千辛万苦地回到家乡,迎接你的是当地府衙的盘查,连妻儿都羞于相见的滋味——你问为什么——”他用力拍打着心口位置,似要把那股恨拍得粉碎,又像是要拍出实体:

“为什么!因为你是谋逆叛军!虽然这谋逆是莫须有的!武将军该死吗?他没做错一件事,可他死了!但是老子和那么多兄弟要活下来啊!错又怎么样?今天老子就抢了,货主算哪根葱啊,你凭什么——”

方实腊瞪大双眼,来不及看清那山巅灰影如何蹿至近前,却感到一股浸入心脾的寒意覆上后颈,在士兵的惊呼声中,那人已抽出方实腊背后的雕弓,单手拗断,将细韧的弓丝套在他的颈间,稍一用力就会勒断动脉,凛冽迅捷得像一匹矫健灰豹,不留一丝破绽。方实腊戎马二十年,还从未在千军中,被敌人只身靠近,压制得动弹不得。

“就凭我,要替武灼衣和那些冤屈惨死的忠魂复仇。就凭我,要为迄今为止这一切负责,就凭我——”最后一句他放低了声音,湮灭在方实腊耳边,方实腊的眼仁扩大成难以置信的圆铃,全身颤抖不止。

那人撤去勒住主帅的弓弦,随手掷地的两截断弓,没入硬邦邦的地面。方实腊甫得自由,连缰绳都握不稳,半滚下马鞍,把头深埋入冰冷的沙地,头发散在尘埃里。跟随方实腊的武士为这突然转变而震惊,却只看到他们主帅伏跪的背影。

灰服男子负手而立。并未露出惊讶的姿态,自然地迎接早已预料的跪拜仪式。他的斗笠垂着遮幔,即便被风稍微撩开,口鼻下也有面纱,月光照不清面容,每个动作都散发着无可抗拒的威重。

武士们忍不住骚动起来,然而他们主帅哽咽的声线,压过了质疑的声音——

“都跪下!从今天起,再无旋影,他就是我们的新主人。”

即便落草为寇,也曾经是令行禁止的军队,况且方实腊脾气虽然暴躁,对士兵却一等一的实心眼。不管是前武家军,还是新募的流亡佣兵,别的可以不信,但是都信方实腊对他们是真的好。虽然不明那灰衣人底细,也纷纷卸甲弃兵,双膝着地,学着主帅虔诚的叩拜大礼。队伍末尾,有人细微地悄问:

“——没有旋影了,那叫什么呢?”

【正月初十·二候蛰虫始振】

小王子知道他是最后的居延男人了。他从窗户缝隙望去,荒原上都是绿色光点,带他来的士兵告诉他,那是狼。他和妹妹住在这里,他睡不着的时候,会持剑守在门口,若是有狼破门而入,就能保护妹妹。

士兵大哥哥教他认居延文字和汉字,大部分士兵都讲李朝的官话,他不是很听得懂。但是有几句话,士兵大哥哥告诉他,一定要对答自如。

“英雄何在?”
“英雄蒙冤。”
“野兽何在?”
“野兽环肆。”
“天锋何在?”
“天锋不死。”

居延小王子很聪明,离他学会李朝天官书的那天并不远。离他认识三皇子的那天也不远。等到那时,他就能知道,天锋是一颗星星的名字。凭着天官书和三皇子的生辰八字,他也能用新学的知识算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星,而天锋的命定之人,正是未来君临四海的皇帝,李焱。

【正月十五·三候鱼陟负水】

大型商队的标配都是人骑马,骆驼驮货。捐毒曾造出单峰野骆驼与双峰骆驼的混种,高过两种骆驼,能负重百斤以上,称为卡马。捐毒灭国后,混种秘法失传,沙漠上再没人见过比雪山牦牛还壮的骆驼,直到近两年狼缇改做正经营生,延续祖传之法,人们才又在丝路上听到了卡马的驼铃声。狼缇花费数年培育,共得四十只卡马。它们的习性忠义且暴烈,横越大漠时甚至能用碗口大的驼蹄去踹扁狼脸。寻常的出货任务,只需派遣一两只足矣。

此刻河西走廊的月下,四十只卡马喷着响鼻,滚滚下了一场腥雨。狼王安尼瓦尔尽责地向货主交接。

“粗铜,生铁,金箔,牛革,鳄皮,肉干,松炭,黄梨木,铆钉,灰石……”货单上有捐毒和李朝两种文字,安尼瓦尔念一个翻译一个,残余的捐毒人都听得懂李朝官话,但语言在此时并不代表沟通意义。安尼瓦尔希望能重建捐毒,这是面前的货主给他的承诺,换得狼缇倾尽全力替他筹货。安尼瓦尔以这种方式展示决意,哪怕仅是缥缈的仪式,也是一个民族独立的开始。

对方面容隐在斗笠罩纱下,听完后,并不看向清单,先用李朝官话复述。然后,在狼王惊讶的视线中,慢慢地用略平直的口音,掷地有声地按序吐出那一串捐毒的名词,舌头还不会卷,有些音发不准,但态度已经在清冽吐息间呼出。对一个民族,从语言开始尊重。这一举动赢得了所有捐毒人的热切拥戴,他们欢呼:“薄基卡!巴丘艾!”

“什么意思?”
狼王的神情由惊讶转为肃然:“有智慧者,极真诚者——不是人人听一遍都能会的。”
夏夷则道:“世间诸事所惧者,唯‘用心’二字。”
狼王笑道:“无异没说错,你这样的人——合作起来放心。”
夏夷则望向鼻息声震耳欲聋的庞大卡马队伍,几千斤的货物坠在沙漠之舟的驼峰两旁:“投桃报李罢了。我不过嘴上讨巧,何足挂齿。”
狼王颔首:“事情虽小——无异教了我一句中原人的话,叫礼轻情意重。”

月照沙似雪,山脉伏如脊。旋影武士在前开路,狼缇商队押后,双方首领并行在两队交割处。有人给夏夷则牵了马,暗夜中看不清随他而来的人有多少,皆如魅影汇入群山暗处。安尼瓦尔暗忖他的马是产自西凉的拳毛鬃,本地倒少得见,转念一想,天锋连白骨滩都驻得,不该稀奇配置。

夤夜苍凉,狼王把脚跨过卡马的单峰,侧坐支颐,姿势十分享受。
胡服马褂的片袂招扬着,狼王忽地遥向身侧走得四平八稳的人说:“怎么还那么远——你不讨厌琵琶吧?”
他一边问一边从褡裢里拿出乐器,其实不是在征求意见,理所当然得仿佛早知夏夷则会从善如流。
狼王靠着卡马的茸毛拨着五弦,弦动寒声,夏夷则从纱罩里透望缁尘胡边,蓦地就穿过哥哥的影像,看见曾经醉在长安的少年,抱的是马头琴,弹的是击铗剑,一朝打马遍观花,双行游冶渭水陌。

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夏夷则屈握缰绳的手,仿佛触到了偃甲鸟翅的细木纹,无人见到他面纱下悠然的一声叹息。


一曲未毕,夏夷则急令前队停止。安尼瓦尔不明就里,尾梢的弦滑了音,狼缇商队也停下。夏夷则拨转马头,靠到巨型单峰骆驼旁,道:“清单上最后一样货——烧春槌,现在拿给我。”
“兴致不错嘛。”安尼瓦尔吩咐手下。虽然军营禁饮,但狼王可不认为在这北漠荒地,一群男人会不需要烈酒,清单上本来只要了十坛,他特意多加了两倍,算是惠赠。
库尼抱来两坛,分别递给夏夷则和狼王。海碗坛口,红泥封盖。夏夷则单手托坛,扯开封条,低头嗅:“真是老年份?”
“放心,我一坛坛亲自挑的。这酒的酿法中原本来没有,是大食那边传来的,叫斯俾芮茨,那老波斯人卖了十几年。”
狼王话音未落,便见夏夷则撩开面纱,托起褐坛,仰脖而灌。被交叠衣领掩住的颈脖喉结伸缩着,汩汩而响。
狼王挥鞭去打夏夷则手中的酒坛,实心眼地骂道:“找死么!”蒸酿几十次,丢个火星进去就爆炸的酒。安尼瓦尔都不敢直接一口吞。夏夷则的胃又不是铁做的。
一鞭碎响,酒水坛渣溅了夏夷则满脸通身,锋利的碎片在他脸上割出血丝,顺着交襟直褂往下淌。夏夷则像是肚子被打了一拳,闷声伏倒在拳毛鬃上。

“你——烧嗓子了吧。”安尼瓦尔正要吩咐手下拿些温羊奶,夏夷则忽然扬鞭打马,朝着队伍边缘驰去。安尼瓦尔策动卡马,单峰骆驼短途跑得快。狼王紧跟住夏夷则,见他伏在马背上颠簸,姿势没控好。这是骑马大忌,尤其在马速很快的情况下。但是夏夷则似乎宁愿一会儿被颠下来,也要尽可能离人远些。

旋影的武士和狼缇听从吩咐在原地待命,那些阴影中的神秘暗卫也没出现。夏夷则和狼王一前一后驰远,前方有戈壁沙堡。夏夷则控辔勒缰,双腿却似没力气夹马肚,狼王怕他摔傻了,掷出弯刀的鞘撞在马屁股上。拳毛鬃出离愤怒地嘶叫,前蹄猛地高扬,夏夷则顺着马背滑下,摔进沙里,弯曲的手掌连缰绳都握不实,松开鞍辔络头。拳毛鬃喘着粗气撒欢跑了一圈,又回心转意地拱了拱半埋在沙里的主人。

夏夷则头上的斗笠掉落,系在脑后的面罩散开,脸上都是污迹斑斑的沙尘血痕。双手攥拳,用力握着身下的流沙。安尼瓦尔从卡马上跳下来,看他闭目深喘,眉间拧出青筋。这不是被烈酒刺激的姿势,烈酒烧胃,他却并没有捂着腹部——更不会全身抖如筛糠。

安尼瓦尔蹲下身去探他额头,眼仁猛地缩成针尖大小。

冷,比数九重天的雪还冷。安尼瓦尔又探了下其他的地方,无一例外,简直是三尺渊冰。刚才分明世上最烈的酒灌下肚,正常人都会升温几度,夏夷则却变成了冰窖。

“到底怎么回事?”

然而夏夷则说不出话,连手指都很难动弹了,马背颠簸时,烈酒激荡在冰冷血管中,像是无数锋刃刺在血肉里,更难以维持耳目清明,世界漆黑无声,惟余回忆。

回忆里无论是褐发,棕眸,盘龙金抹额都太闪耀,耀眼得刺痛。想起那人在鲲鹏上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样子,那么光明的万里长空,自己去不了,能看着那人高飞远走,也是仁慈。

可会舍不得,曾经有一双在最寒冷的夜里也温暖的手,把他攥得刺进血肉的拳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说,我陪你。夏夷则越挣扎越沉溺,叹息,很多次地叹息、还是于事无补。他唯一一次放纵喝过只有长安的新丰酒,滚刀子般辛辣,走的时候还带了一坛上太华。师尊送他五个字:无私成其私。


一柱香半,夏夷则力气渐复,抹了一把唇边血色,在脸上泅出妃色压痕。他抱臂盘膝坐在沙地上,打坐调息,脸色污痕斑斑,眼中光华清亮。忙活着找灵药的安尼瓦尔松了口气,他没有等着夏夷则解释,而是直接说:“怎么帮你?”

“已经帮忙了。”夏夷则语气平静:“九蛊寒毒每夜子时发作,有了烧春槌,可以缩短三分之二的时间。”

狼王跺脚:“是病,哦不对,是毒吧,就要吃药,喝酒算什么。”

夏夷则神色闪过一抹戾气,冷冷道:“无药可解,否则何须向你要酒。”

安尼瓦尔握紧刀柄:“怎么可能,我几十年信的都是一物降一物。你这样——”他形容不出来,但他觉得夏夷则绝不能如此:“——不应该。”

夏夷则调息完毕,抖落浑身风沙,撕下斗笠面罩擦尽了污垢血痕,扬手抛掷出去,打个卷就被风吹走不留痕迹,他拢过拳毛鬃的金羁,沉声道:“你错了,这是我应得的教训。”

他不回头,扬鞭而去。

【去岁十月十一·三候闭塞成冬】

数月前,三皇子李焱重返京畿,重病卧床的圣元帝宣召三皇子入内侍疾。

玄藻俄冠的三皇子托着鎏金八瓣卮,用银勺给皇帝喂褐色浓稠的药汤。

“夷则呵……”圣元帝老迈浑浊的眼中,闪烁着些微光亮:“你心里可怨朕?”

夏夷则敛眉掩了眼底一抹豫色,恭敬道:“儿臣不敢。”

“是不敢说罢。”圣元帝喝干中药,深陷龙榻,双目炯然如炬,望向他曾寄予厚望的儿子:“但这天下太大,皇帝只有一个,要做的太多,有些事终究必须舍弃。”

夏夷则眉峰一剔,克制地收回器皿,心口燃起暗恨的火星。舍弃的事?比如至亲,比如人伦?

然而太华山上,他不但对师尊跪拜许诺:天风海雨一力承担。更执剑发誓,绝不逆父,成为不孝之徒。

他终是不动声色叩首:“儿臣谨记在心。”

皇帝的眼神更浑浊了些:“夷则呵,老大狎昵幼童,被我禁足,老二又是个心眼太多的。朝中重臣知道我最中意的是你,因为你沉静守礼,善良体恤。清和教出来的,我心里自然也有数,侍疾之时唯有你会真心用丝绢托接漏下的汤药……我要问你一句话。”

圣元帝望着跪于驼毯上,英气整秀的年轻皇子。圣元帝眼神黯了下来,像是透过那双黑瞳看向一段蹉跎的岁月,逝去的人。

“要你为父皇去死,你肯么?”

夏夷则藏于皇子冕服大袖下面的手,攥紧驼绒,平稳无澜道:“父皇龙威正胜,又有何事能令父皇伤劳宗室性命,方能解之?”

圣元帝目光逐渐黯淡,皱纹牵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讥笑。

“若是红珊,必连缘由都不会问,即刻答应的。”

夏夷则依礼叩拜:“儿臣自诩上闻天听,下处恭训,孝悌礼义不敢丝毫偏废。若父皇有所差遣,儿臣自当万死不辞。”

圣元帝笑笑,又摇头,意味深长地拨开床头八宝莲瓣秘瓷盅。每次夏夷则接过内侍手中侍疾的杯盏前,都会看见侍从自那瓷盅的壶口,倒出一点黑得发亮的汁水,加入配好的药汤中。夏夷则以为那是医官给圣元帝调配好的药引,或是滋补秘方。

然而圣元帝的双指,却从壶盖里捻出了一团多足蠕动黑物,仿佛百只肠虫吞噬一半,徒留丑陋外壳。

饶是夏夷则再山岳不动,也被惊得眼里骇光一闪。

圣元帝神色不变,淡道:“这是蛊。”

“为何父皇会以此等……不寻常之物下药?”

“夷则,朕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然而朕还有许多愿望,朕还想做很多事……”

蛊虫倒映在圣元帝的眼瞳中挣扎扭动,逐渐把他的表情映射狠戾:“这天下是朕一点一点亲手打下的,朕怎会甘心就此放手。天地如薪火,举世如鼎镬,唯有心如铁石,方能握柄天下……愿用明朝生生世世,换朕再做一日天下之主……”

圣元帝的目光如刀,一寸寸地割在年轻的,散发着活力的三皇子身上:“既然这具身体老了,那朕就换一具!”

“什——”夏夷则心口锐痛,仿佛被通红铁针狠狠一锥,眼前一片模糊,大汗淋漓,勉力提气支撑,以太华秘法清心定神,方才重新清明。然而耳边响起的声音,却如惊天霹雳——

“借尸还魂,实乃逆天之举,这是上古秘方,唯有借宿主血亲相联者,才能凭血脉之力复生。那药朕在喝,每次你给朕侍疾,也会先喝一小口试药。一个月来,蛊气已经散入你五脏六腑。三月发作,待宿体死,宿主便借尸还魂。”

夏夷则手足冰凉,眼刀暴涨,字字如铁:“为什么,是我?”

圣元帝神色悲悯地看着他,像是在看孩子,也像是看擒来的猎物。

“因为你易骨了,我的孩子,你体内剩下的,全是我的血脉。天下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了。”

夏夷则从地上跃起,很难想象穿着皇子品级的厚重冕服,还能有矫健如豹的力度,只瞬间他就逼至圣元帝颈边,牙咬得咯咯作响,像一只走投无路的狼崽,下一秒就会把皇帝撕成碎片。

圣元帝顺着他手刀的力度陷进榻中,语气轻缓却带着不相符的狠辣。

“杀了我啊。像你一直想做的那样。把你的剑刺进我的心脏,用你的手拧断我的咽喉,将我拦腰劈断。就算你不杀我,我的身体也撑不到三个月,我一死,魂魄就会在蛊虫牵引下,附在你身上,你流着我的血啊。”

夏夷则捏紧皇帝的颈脖,对方早年征伐的身体已经老迈中衰,像是掐着一截枯硬树干。夏夷则心中像是有只疯狂的龙在咆哮撞击,几欲破膛而出——那一瞬间他真想不计代价,只要能亲眼看着这个人死一回。

圣元帝皮肤紫胀,脸上笑意渐浓:“自古兴衰成败,胜者不过是先下手为强。”

“九重天高位,江山共主,却杀妻灭子,禽兽不如!”
“十八层地狱,尸山血海,宁我负天下,圣人无情!”

夏夷则掐着他父亲的颈脖,他们很多年都不曾如此近距离地对视。夏夷则长得其实一点也不像他父亲。但此刻他们穷途末路的眼神,是那么残酷的相似。

他最终还是松开了,冷冷道:“那你为何不干脆自刎,那不是更快吗?”

“朕只是想等到你今天的回答而已。”圣元帝幽幽道:“果然,这世上终究只有红珊一人全心爱着朕。即便是她的儿子——呵,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夏夷则脑中忽如被万千铁针扎中,背后利刃的清响划过耳畔。他回头,青锋锦帐,血雨揉碎。他的父亲含笑望他,一把匕首扎上心口,深深没入,只留貔貅玉柄,淌下蜿蜒红丝。

夏夷则眼前模糊,似乎看见皇帝的魂魄自那具躯体中飘出,像啖血的妖魔,张着食人的利牙——

他听到幻念中窃窃嘶声,像是等了千万年之久,饥渴着:吾血之血,我来了。

血脉,血亲,血骨,血肉,最亲密的关系成为最冷酷的工具,神话里有个预言,厉神穷桑会被自己儿子杀掉,于是他吃掉了儿子。越是高贵的血脉,越是一山不容二虎,古老的秩序累及了千秋万代,每一代都有父子相残的白骨。

没有一个侍从前来,或许被吩咐过就算有响动也不许入内。夏夷则调动太华法诀,奋力抵抗。他仿佛能听到蛊虫进食的咔嚓声,翻搅腑脏,生不如死。一缕剜胫剔骨的寒气,是早该归彼黄泉的亡魂,附在蛊王体内,啖食宿主心头血肉。只待宿体被蛊王杀死,便借尸还魂。

“夷则……不要无谓抵抗了……乖乖睡吧……”
“夷则……当皇帝的是你的形貌,你的身体,留名青史的是你的名字……”
“夷则……‘你’当了皇帝,‘你’的子孙必然荣华尊贵,红珊必然歆享太后殡仪,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红珊……

夏夷则含着母妃的名字,像是压舌尖的青核。炎凉荒寒的浮世,朝不保夕的日夜,他是怎样用一个温柔的短暂怀抱,一抹深锁宫中的戚颜,一颗冰凉鲛绡上的明珠,来抵御所有的清苦、孤寂、自伤、沉湎?他又是为何把不甘,念想与期冀,转变为勃发的气,握剑的力,坚韧的心?

可是他要守护的人……早已不在了……

太华山的雪披满肩头十年,终要融化在这九重宫阙的瑞脑熏香中……

忽地清光乍破,一股护体暖流为他撑起屏障。幽远梅香沁入心脾,涓涓灵力自檀中大穴流入,夏夷则的神智恢复清明。这世间仅剩一位长辈能替他挡下一切伤害,他的师父倾身从背后拥住夷则僵硬痉挛的躯干,口颂密法咒诀,一层又一层的金色封印从头布下。

“师尊,弟子……”夏夷则看不见清和长老的脸,长安和太华山不远,却是两个世界,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能赶来,无论是巧合还是听闻风声,细想都觉得愧悔万分:“是弟子无能。”他挣扎着半跪下,只看得见诀微长老的飘袂素缁。

自从他决定争位,清和真人便云游下山。夷则曾想或许除了避嫌外,也是袖手白云之意。他曾遥思过风尘里的仙骨到底是何等派头,无端想到太华山那只刷毛的仙鹤,是不是还在过着好吃好喝有人照顾的神仙生活——师尊,十丈红尘里,谁来照顾你?弟子不孝。

清和淡道:“蛊王邪力太大,此刻我之功力,只能封住它三个月。随师回去,为你研制解毒之法。”

“是。”夏夷则忍不住望向溅血龙床,圣元帝含笑的怪异死相依然凝固。“那他……”


清和走到床边,素衣浮尘,眼神慈悯,沁出一点哀光,仿佛想伸手去碰那具尸体,又有些不忍。

“……罢了,他早该想到这一天。”

清和默念法诀,一襟风似卷雪飞,传送阵笼罩了他和夏夷则,发出最后映照寝阁的光。

李朝开国皇帝悄无声息地死在黑暗中,年少时的老友顺手清除了他冠容的狼狈痕迹,以期作为天子能体面的入葬。

瑞脑香龛里的红星也熄灭了余烬,殿外,长安的第一场雪,从阴霾的云波里,缓缓飘落。

【去岁十一月初一·一候蚯蚓结】

“百种毒虫置皿中竟相啖食,练就三尸蛊虫;施水木,金石,昧火令蛊虫阴伏三年,成蛊胆;以疳、癫、瘕三疾病孢为引,炼制蛊胆七七四十九天。蕴含三尸蛊、三术、三病,故得名九毒寒毒。”

清和支颐额头,道:“直接念下面的解法。”

“同血置换。”夏夷则疑道:“何谓同血?”

“字面上的意思。”清和眉间的鹅黄痕皱起来:“而这世上和你血脉完全相同的那个人,已经入土了。”

夏夷则眼如沉潭,道:“意思是无解对么?”

清和的目光扫过两人身侧堆叠如山的书卷。这是搜罗到的部分太华和交好修道门派的药理典籍。九蛊寒毒是上古流传的秘法,借尸还魂之说世所罕闻,连太华掌门赤霞都无计可施。清和仍不死心,这些天他带着夏夷则寻访修道高人,遍观诸子典籍,可是终于找到时,这解法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夏夷则竟然升起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还好不必为难是不是该为了活下去而把那人的血置换进身体里,延续一辈子的自我厌弃。

夏夷则忽然并膝下跪,黑白分明的眼仁定望着清和。

“师尊曾有言,若有朝一日弟子为祸苍生,必亲手斩弟子于剑下。蛊毒三月期至,弟子身死也罢,若弟子化身为妖魔,或被那人附身,请师尊处决。”

清和心口一阵闷痛,振袖遥望窗外。太华皑皑雪峰上,曾并行着月白道服的大小两个身影,小的那个在风雪中的背影越来越高,像是一棵嫩笋,经年累月,拔地成竹。清和用半生关怀给李焱带去二十年夏夷则的时光。没想到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曾有言,诀微门下弟子,对错是非自有赏罚,不容他人指摘。

可曾想,手心手背十载,一朝生死抛掷,竟真要他来索。

“果真到那地步,为师会……亲自动手。”清和闭目垂睫,又蓦然睁开,道:“然而在那之前,即便是诸天神魔来要你的命,为师也会护你到底。”

夏夷则深深叩首,这是他唯一会跪拜的人,以后再无追者。他想:何德何能,何其有幸。

“夷则,你可知九蛊寒毒最可怕之处并不是取人性命?”

寒冰刺骨,夜夜发作,翻搅腑脏。啖食宿主心头血肉。只待宿体被蛊王吸干。

生不如死。

“师尊曾教导弟子,男儿在世当有所肩舆。”

痛苦也罢,要活下去。

至于那寒毒之苦……

夏夷则垂眸,鸦羽般的睫毛投下阴影。

七尺男儿,血泪难掷,便跟它战到底。

【正月二十·一候獭祭鱼】

塞外回风悲切,阴山千里大雪。

闻人羽控着马头鞍笼,风声灌耳,道阻且长。

这里是交河中游,在枯水季节干涸的河道会变作一条秘密通道,直达西域人都闻之变色的白骨滩。

胯下的西域大宛马扬蹄发出嘶鸣,不肯再前进。闻人羽眉头一皱,嗅到风中的腥味。

她翻身下马,警惕地持枪四顾。前方逐渐现出几个灰黑的影子。

狼。

狼是白骨滩的死神。数量众多,生性凶残。最可怕的是它们集体行动,服从指挥,群体战斗力翻倍。

闻人羽环视一周,阴霾的背景中,亮起的绿色光点逐渐增加。将她和战马包围。

数十只野狼嘶吼着冲向她,张开血口,仿佛雪中索命的妖魔。

长枪破空,后发制敌,风雪中红衣女子旋身,寒光凌冽。

枪尖一次次刺进血肉中,鲜血泼溅了闻人羽满身。

战马已被一拥而上的狼竞相撕咬而死,连最后的哀鸣也来不及发出。

虽然闻人羽已经杀掉一些,狼却越来越多,闻人羽力战不竭,但额上已有汗水滴落。

闻人羽来之前雇了一个向导替她带路,向导带她到白骨滩入口,无论闻人羽给他多少钱,都死活不答应继续。如今闻人羽算是切身体会到了为何西域原住民视这片区域为禁地。

野兽环肆,无人敢入。

当真?

闻人羽身上冒出禁术红光,雪幕中女子脸上表情坚定勇敢。

——既然此地是天锋驻地,那么一定有办法从狼群中突围。

因为这是我所相信的夷则,一手所建的。

大幅度提升战意的禁术还在持续,闻人羽冲杀在群狼战阵中,记不清杀了多少只,这是第三次动用禁术了,如果效用结束之前她不能成功突围,轻则落下隐疾,重则伤重不治。

闻人羽眼皮渐沉,长枪更重。

她想到了师父和师兄的无私授受;想到了那一路从江陵走到流月城的旅程,有失去,有惋惜,有不舍,有离别,但也收获过的最温暖同伴情谊……

流月城一役后,她回百草谷禁闭,无异西行,夷则他们东归……数年后,远方又传来了故人的音讯。有人永远离去,有人深陷重围。

她费劲千辛万苦,辗转太华,江陵,洛阳等势力盘根错节处打探消息,还差点忍不住冲进戒备森严的长安,几乎就相信了那个“三皇子弑父谋逆,被投放死牢,立秋后斩。”的昭告,还和秦炀谋划过劫大理寺的牢狱。

还好,没等他们实施计划,偃甲鸟终于找到了她,告诉那不过是新帝为了诱导关心夷则之人自投罗网的诡计。

而闻人羽也终于在指引下,于岭南边陲的玉龙雪山上,找到了夷则和无异。冰沫把她的指尖和耳朵冻得通红,风雪吹碎了她的眼泪,她不顾无异的傻笑与夷则的无措,以一个自认为永远不会做出的姿势,把他们两人一起拥住。

都活着。
太好了。

那也是迄今为止,她最后一次见到夷则。夷则恢复伤势完毕,便告辞她和无异,西去玉门关外,徐图复辟大业。

闻人羽觉得,无异应该阻拦过夷则,起码试图阻拦过他。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只是看着那背影走远。

记忆里他转过头,对闻人羽说:你看那边有颗白色的星星,是参。我爹说,天上有两颗星,参星与商星,东升西落,一直都不见面。我爹说星星代表着人的命运,一般很难改变的。星轨都是定好的,人都要去做该做的事……

前事历历在目,闻人羽肺腑里的暖流还在燃烧,她怀揣的墨者信笺,熨帖在心口上,成为一定要坚持的理由。

禁术红光……逐渐要……熄灭了。

狼群骤然四散,仿佛嗅到某种危险的气息。那样大规模的逃窜,简直让闻人羽以为来了更凶残的猛兽。

但也趁机让闻人羽喘气收力,调整完毕翻涌的内息,平息禁术的躁动。

然后她就看见,风雪中遥遥走来的武士队伍。

那一队约有数十人,清一色黑甲,刀剑在怀,他们的铁靴踏在沾满鲜血的土地上,肃穆而沉寂。

队伍末端忽然破空疾射出一支羽箭,风雪中呼啸穿透了来不及逃远的一只狼,那么大的风,丝毫没有影响箭的准头和力度。

而其余狼群不但不反击,倒是一腿子逃得更迅速。

作为行伍出身,闻人羽看着这支有模有样的小队,露出了叹服与欣慰的微笑。

然后飒爽扬手:

“我乃百草谷星海部天罡闻人羽,奉墨者之命,给你家主人带信。”

“我们是天锋木眕堂下,奉堂主之命,前来迎接使者。”

“有劳。”

“请。”


闻人羽掀开大帐最后一道遮帘,终于见到了夏夷则。

屋内炭火暖意融融,热得闻人羽都想把红色披风脱下来。

夏夷则披着黑氅,领上覆盖着厚厚的绒毛,坐在案牍前,面前有一盘残局,一本书,一杯烧春槌。

几月不见,夏夷则脸色愈发苍白,眉宇间一湾墨色化不开,像是那画上用丹青写了远愁。

闻人羽把墨者的信交给他,坐在对面陪他看那局棋。

“平定东西突厥,策反安西都护军,纵向连横百草谷遥钳川蜀,横向依托江陵控制蛮荆……”闻人羽比划着:“那这三处呢?”

北疆长城内外,东都洛阳,西都长安。

夏夷则抿了一口烈酒,眼潭沉静:“我自有布置,只待时机成熟。”

“夷则,你每天都熬得如此晚?”

夏夷则又抿了一口酒,含糊应了一声,道:“他……你说他用天雨花做成了带灵力的护甲?”

随即又摇头:“当然了。”

乐无异去了江陵。兵家必争之地,势力犬牙交错,那夜古战场的雨,在记忆里下个不停。

闻人羽临走前,想起无异说过的龙终会高飞万里的话,很想告诉夷则,其实无异是怕的,怕三个月过得太快,很多事来不及做完。可是他并没有给夷则带一封信,或是一句“你不必担心”。

闻人羽看着夏夷则,忽然又觉得,其实他们之间什么都不用说。


夷则点起牛油的灯烛,照亮窗外疏影。一方白纸,残山剩水,泼墨至天明。

期限将至,玉门关内雪该停了吧。


——第二卷·正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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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连载][乐夏]明月思帝乡   [连载][乐夏]明月思帝乡 Icon_minitime周二 四月 01, 2014 6:14 am

【二月初一·三候草木萌动】

这世间有很多东西没有标准答案,但是乐无异必须去追寻与追问。一个“偃”字咀嚼在舌尖,就像锲进灵魂的钉。

“偃术”如何致用?
“偃甲”可有灵魂?
“偃道”通向何方?

没人能告诉他,但他还会梦到谢衣。云垂海立的梦境里,悬在空中的影就像天边的一盏灯。谢衣眉眼若裁,慈悯地注视着他。海风吹过乐无异脸颊,把褐发一丝丝染成霜雪。乐无异在沐浴了一生的光芒中阖眼:师父你终究错过了,我今后成长的所有年华。

乐无异从梦中醒来,天将破晓,客栈外有小贩走动的声音。

今晨他依约前去江陵最好的酒楼,因为毗邻江水,故名临江仙。

柳绿桃红,江水化冻,轩朗的风吹进阁间,吹起乐无异纷乱的额发,金丝抹额若隐若现。

想起当初和闻人羽来江陵时,自己懵昧无知被诓骗,险些弄丢晗光。初尝江湖险恶滋味后,他心性难改,替桢姬求情,还纵走灵虚,后来才知道为此付出的代价,想弥补却已无法挽回。

初生牛犊常常不怕虎,然而屡遭劫波后,回味起当初天真的幼稚,有时也会懊悔,只因为知晓了力量的界限,便明白人究竟如何渺小——师父,您穷尽毕生之力回护一人一城,也难以如愿以偿,我又怎能及您的片袂?

初来江陵时,少年看山跑水,桃李春风言笑晏晏,古城容华抱个满怀。如今景致与当年无二,但是再也找不回当时的心境,就连酒楼著名的鲈鱼也食之无味。

故人西辞,江湖怅望,天高云阔千里别,何日与子……相见欢?

然而即便己力绵薄,他还可以永不妥协……乐无异眼里划过一抹金色流光,酒杯叩击桌面的声音骤停。

楼梯口走上来一名身量瘦小,眉目清秀的书生,环顾四周,走到乐无异桌前,唱了个喏。

“高鼻深目,身背偃具,敢问可是乐无异公子?”

乐无异看那书生青衫木履,腰系蓝带,支颐问:“你是秦云凌秦公子的人?”

秦云凌是江陵荆州大营统帅的无冕军师,三个月前他出现在江陵城外。无人知他身份来历,然而他通晓兵法,策略高妙,以一介布衣白丁之身,深得荆州大营统帅的倚重。秦云凌不愿为官,结庐青山,统帅三天两头拜访,向他讨教军务大事的决断办法。统帅发妻彪悍,人称河东狮,因此江陵荆州大营内流传一句戏谑之言:内事不决问钗裙,外事不决问云凌。

“我家公子说,胡汉通商多年,胡人肖貌随处可见;偃师虽罕见,也并不是独一无二,不知乐公子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那名书生脸庞虽稚嫩,但是眼神精明,不卑不亢。

“你家公子果然谨慎,这是应该的,我这就证明给你看。你认得字吗?”乐无异向着小童招了招手让他靠近,自己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划着横竖撇捺。

“公子教过,我认得。”

茶香蒸出三个方块字,秦雲凌。

乐无异倒过来又写了一遍,眼神灼灼:“我知道秦云凌到底是谁。”

秦雲凌倒过来——凌雲秦,凌谐音灵,雲减数笔,合字为臻,正是“灵臻”二字。世间知道这个玄机的人屈指可数。

谁也想不到如今荆州大营的无冕军师,是早传死讯的前任江陵太守之子叶灵臻。

-------------------------

江陵城外的葱茏山林间,星罗棋布地修建着禅林庙宇。无冕军师的居所,就隐在一所名叫的妙仙观的庙内。

书童引着乐无异穿过三清前殿,后院里古树参天,斑驳叶影投在紧闭的纸窗上,风里是木浆清新的味道。书童推开厢房的门,请乐无异进入。

房间里弥散着淡淡熏香味,似有安神之效,乐无异使劲嗅了几下,觉得心情也宁静下来。

吱呀的轮轴声响起,淡青色的竹帘被一双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掀开。

“乐公子请坐,知墨看茶。”

乐无异抱了个拳,对面坐下,眼中所见的,是白衣方巾的年轻军师,坐在木轮椅上,神色淡泊,气度从容。替他推轮椅的书童知墨给乐无异满上新茶,悄无声息地退至阴影中。

乐无异从进门一直忍到现在,安神的香吸得再多,也没法学到夷则那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属性,道:“叶兄弟,你这腿——要不要我给你安个偃甲啊?我在西域的时候给人安装成功过呢,就是可能有点疼——”

“谢乐兄好意,此事稍后再议。”叶灵臻仿佛对待不关己事的口吻:“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要托乐兄交给殿下。”

“好吧你先说,对了,我也有很重要的东西要给你。”乐无异跌回座位,眼中流过一丝不忍,他记得那年和夷则来江陵找武灼衣和叶灵臻结盟,为防止敌人耳目刺探,叶灵臻做主张把会面地点定在郊外农庄,他们从江陵城中一直走到偏僻乡下的路上,听到形形色色的人交口称赞叶灵臻的聪慧机灵、善良义气。

又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月,叶灵臻死得透彻,秦云凌风生水起。这世上少了那个在董广号挑锦囊时还会顾盼的温柔公子,多了小隐山林掌上谋划的布衣军师。

叶灵臻叫知墨递给乐无异一个卷好的牛皮轴。

“这个是“照胆盟书”。荆楚汉三地忠心之士的名册,上面有他们的身份和军中的职务。他们不满新皇残暴,心怀勇烈,都是热血有志之士,愿为三皇子内应。来日殿下入关,可凭此盟书,调动三地的兵众。现在,我把它托付给你。”

乐无异接过那卷牛皮轴,外面包着防水的油纸。乐无异小心翼翼收好这卷珍贵的盟书,仿佛录的不是名字,而是冰雪里的一丛丛火苗,蕴得他的心口发烫。又像是冷逸超绝的符号,在纸中坚毅地沉淀。

叶灵臻托付给他,他会托付给夷则,这天下的事,就要这样一件一件地托到那人身上。

而自己能做的,只有倾力助他。

“叶兄弟放心,我必会亲手把这盟书交到夷则手上。”他无法想象叶灵臻为了录这一册所花费的心血,对方身陷囹圄,改名换姓依然有此作为,自己更没有理由退却。

乐无异也从怀里取出两个偃甲部件:“这是天雨花核所制的增益偃甲,普通的牛皮护具都能承受,如果不遭到破坏,还能收回灵力循环使用。”他轻轻一按那黑色钮状偃甲,旁边扁平扣状偃甲就变成了两个,两个又变成四个。他再按回黑钮偃甲,旁边偃甲扣就停止了分裂。

“黑钮是开关,扣子是母偃甲,能分裂成子偃甲,这里面藏的灵力能分一千个,只要将扣子贴在牛皮护具上就有防御的增益效果。叶兄弟好好使用,让那些肝胆汉子……保护好自己。”

“偃术之道神乎其神,若非亲眼所见,我必然会当做神鬼之术。殿下有乐兄,当真是如虎添翼。”叶灵臻吩咐知墨收好天雨花制成的偃甲,用小银钩挑起半透明的稠香,拨进铁龛,灌清水淹没,合好盖子。

乐无异又嗅了几口:“这是什么香,好清凉。”

“苏合香,调五脏。”叶灵臻咳了几口。

“你病了?”

叶灵臻眼神一沉,露出自嘲表情:“残躯旧疴,底子伤了,没病也当病养着。方才乐兄说要给我做偃甲义肢,好意我心领,还是不劳烦了。”

“为什么?你怀疑我的手艺?”乐无异看不得人难受,抓心挠肝的,比他自己受伤还不好过。

“自然不会怀疑乐大偃师的技巧。不过想必要耗费不少时日,对么?”

乐无异挠头:“唔,上次我做了两个月……”

“殿下等不起两个月……待一切结束,乐兄不来帮我,我也会天南海北地找回乐兄替我装义肢。”

乐无异便笑道:“那就说好了,你撑住了不许死,等我回来给你换腿。”

“乐兄放心。”叶灵臻也回以一个笑容,但是语气却隐然痛彻肺腑:“在完成所有的心愿之前,我不会死——灼衣还在看着我呢。”

武灼衣被召回长安,以谋逆罪论斩。武氏满门流放,武家军被打散,荆州大营被新帝人马霸占。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和武家关系密切的江陵太守也被牵连,亏得多方奔走周旋才幸免于难,只被贬官罢黜。

然而知晓武灼衣和叶灵臻金兰投契的敌人并未放过叶家,暗地里调拨杀手斩草除根,叶灵臻为避免牵连家族,在杀手面前上演一出断绝亲族关系的好戏,又金蝉脱壳,留下假死的尸体,瞒天过海逃了出来,改名换姓为秦云凌。逃亡过程中落下一身伤,腿伤也是那么来的。

荆州大营统帅当初下令剿杀叶家子女,他不可能想到,叶灵臻居然有胆子重回虎狼窝,还在他眼皮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打着世外高人幌子出谋划策,暗地里秘结兵镇里的热血男儿。

一是怪他没见过叶灵臻的样子,二是他想不到那个足不出户,缠绵病榻的孱弱书生,会是当年十二岁封神童,文采风流的叶家公子。

叶灵臻在屋里憋得闷了,乐无异便按他的提议,推着轮椅去后山透气。

庙宇建在半山腰,出了后门就是绝壁,一条小道从后山蜿蜒伸下,隐约听到山下拍击巉岩的水花声。

叶灵臻指着高处,灰白的崖壁上有个人工开凿的楔形洞口,道:“乐兄可知那是什么?”

乐无异曾在巴蜀三峡两岸高山上见过悬棺洞,道:“是装古代人棺材的那种洞吗?”

“非也,是古藏兵洞。”

“藏兵洞?”

“江陵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春秋的吴楚,三国的赤壁……烽火烧了几千年,这附近的山上有无数古藏兵洞、古炮台、古悬棺洞……猜猜这个里面是什么?”

乐无异头顶的呆毛在微风里晃来晃去:“怎么猜得到……是宝藏?”

“是一柄已经化成石头的铁碑,上面刻着残缺的祭文,‘守捍江滨,战浪不掀’,是不希望有战争,祈祷平安的意思。”叶灵臻沉沉眼眸望向天空:“乐兄,叶灵臻已经死了,现在世上只有秦云凌。但无论我是谁,都会替殿下布好这一方棋子。我和灼衣不会看错他。”

他又咳嗽起来,江风吹到他苍白的脸上,细小的水珠经过树影明暗光斑的折射,像是挥洒在空中的墨点和泪点,都那么多。

“其实我还在做一件事……”叶灵臻用没有负担的,对朋友诉说秘密的语气:“搜集给灼衣平反的证据,他们做得隐秘,几乎没有痕迹留下来。但是没关系,二十年,五十年,我都撑得下去,一定能找齐了放在殿下的案头。”

乐无异脱口而出:“夷则一定会还武将军公道的——”更多安慰的话?怎么说?说什么?乐无异飞快偏过头揩了揩眼睛。

“替我把这支玉笛带到西域去。”叶灵臻把一管翠色塞进乐无异的手里:“在他流血的土地上,替我吹一曲。”

叶灵臻微笑起来,他和武灼衣年少时赏雪华山偶遇三皇子,他们并不知道那个钟灵毓秀的逸尘小道长是仁德的三皇子,夷则也不知道那两个文武相彰的青年才俊是江陵的风云人物。雪道旁梅香清发,他们浅笑寒暄,临别遥相一揖,不过萍水鸥雁,谁想得到后来君臣际会,风从虎云从龙。雪还在叶灵臻记忆里纷纷扬扬地下着,就带着武灼衣的那份一起走到了白首。

再晚些乐无异便告辞了。叶灵臻望着鲲鹏在天空越飞越远。他不知道妖兽有没有鸟那块名叫龙骨突的骨骼结构——那是飞翔之骨,既然鲲鹏能飞,想必也是有的。

叶灵臻看得出来,乐无异心里也长着一块龙骨突,能带动垂天之翼飞到天涯海角。

当然那是以后,此时乐无异的龙骨突只会把他带到一个地方。

师父……乐无异吹着云波间凛冽寒风,有种恐惧比高空的冷气流还令他颤抖,师父,偃师可不可以造出让时间变慢的偃甲?只剩三个月,三个月眨眼就会过去。

乐无异嘴唇青白,然而他慢慢放下了抱合的手臂,时间是一根淬满剧毒的箭,迫不及待向夷则逼近。

——就让我拼尽全力挡在你身前。无论是遍地烽烟,无论是横流乱世,不管,且让我为你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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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连载][乐夏]明月思帝乡   [连载][乐夏]明月思帝乡 Icon_minitime周二 四月 01, 2014 6:18 am

激动地抢个沙发!大大写得好棒!

最后那里看起来终于要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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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延症其实是懒
紫衣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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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连载][乐夏]明月思帝乡   [连载][乐夏]明月思帝乡 Icon_minitime周一 六月 16, 2014 11:56 am

-________-'' 我能不能继续贴文呀……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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