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五·一候雁北乡】
乐无异陪傅清姣和乐绍成在天玄教里过新年。天降瑞雪,山谷浮白。
打蘸的教众弟子在雪路上除冰,把艾草撒到门口,给街上墙砖缝里塞新符。天玄教弟子梳着两个圆滚滚的包子头,眉间朱砂一点,敦敦地穿行在风雪中。
乐无异在市集采购,左手提一条冻肉和几截嫩笋,肩上还负着个布裢,塞着年历挂画,茶饼香料。
街上的不少摊贩都认识这位慷慨贵气的公子。傅清姣曾算是教中元老,低调携夫归来,谦虚地否认并非衣什么锦还什么乡。然而数年前偃女门的女弟子嫁予年少成名的定国大将军的浪漫故事,流传至今。如今更带来了个精神十足眉眼飞扬的半大小伙,不仅惹得教中弟子笑逐颜开,连一般百姓见到乐无异,都爱唠个嗑,笑眯眯地寒暄几句。
乐无异本身喜欢热闹,也从不摆架子,偃术大可造房铺瓦,小可造木头玩具,爱笑爱说爱动手,很快就和群众打成一片。连天玄教产后虚弱的圣女,都被乐无异的百花偃甲逗得恢复了不少生气。百花偃甲会应季节开出不同形状的偃甲花,眼下腊月开的就是梅花,散发疏淡的梅香,从花苞长到全开,再一瓣瓣地凋落。等枝头光秃后,就会重新聚合成下一季的花形。天玄教圣女把它摆在床头,每次见傅清姣的时候,都感慨着有此子,真是羡煞人。
傅清姣抚摸着微凸的的小腹感慨,男娃子皮得很,从小不知吊起来挠了多少次脚板心才没长歪的。肚子里这个,希望是个女孩,养起来乖乖的,不要学她哥那么淘气。
乐无异穿过林间山路,梢头堆雪,踩在松软棉地上,脚下厚厚叶子咯吱作响。林间侧叶柏树根部腐烂成黑色。乐无异取出腰后偃甲盒里的弯刀,平平抹过雪地,树根瘤旁就露出了成片的金黄小伞状的松菇。乐无异割完几朵又大又肥的,想着可以做个松茸炒肉给傅清姣补身子。难得她最近胃口越来越开。每天除了正常的主食,还要吃半顿水果。昨天硬是把一个大木瓜浇着牛奶吃完了。
那时候,乐无异啼笑着收拾果盘,转头就看见傅清姣发愁地蹙眉,双手卡着自己腰身。乐绍成笑着说夫人尽管吃,吃甜的生女儿,说着上前,轻轻按着傅清姣的皱纹捋平,挽起宽大袍袖,把霁红的云母片贴在她的眉间,说:看铜镜里,夫人你一点儿没变,还那么美。乐无异望着那边完全无视他这个人形灯烛在场,就开始举螺子黛上演张敞画眉的两人,愤然多吃了两斤水果。
乐无异回到他们隐居的住所。白雪皑皑的山坡上,矗立着一栋双层吊脚楼。柏木为梁,梨木做椽,两层结构没有一颗铁钉,全以纯木拼接。金刚力士从门旁蹦跳出来,导灵栓冒起红光,四只木头脚灵活爬动着。乐无异挠着手心的磁石,把手上背上大包小包挂在金刚力士方形脑袋一角。拾级而上,推开木门,风雪灌屋,百子嬉戏图的屏风后传来两声咳嗽。乐无异关紧了红檀木门,便听得乐绍成说:
“异儿,把矮几上的梅子拿过来,你娘亲口渴。”
乐无异端着八宝金络形的果脯盘,笑着转过屏风,来见敞椅上躺在锦裘棉袍里的傅清姣,发髻松松挽就,神色清倦地支着头。端详了果盘里数颗深紫色的大梅子,说:异儿,帮我选颗最甜的。
乐无异就笑: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哪颗最甜?
傅清姣点了一下他的头,说:你就要选。要是吃到酸的,就没有妹妹,只有弟弟了。
乐无异望了乐绍成一眼,笑说:好嘛,娘亲这真是越发不讲理了。敢情是妹妹还是弟弟,就赖我选的梅子甜不甜了?
乐绍成十足妻奴地赔笑,说:异儿,都听你娘的。夫人啊,酸的你就吐出来呗。
乐无异择了颗颜色深得发黑的梅子,喂到傅清姣嘴里。傅清姣抿笑:不愧是异儿,甜得慎。她心满意足地埋进雪被和软枕里,闭上眼睛。松开的发髻,青丝如瀑地覆盖在雪白颈弯处,像极了二十多年前头戴银冠、满山杜鹃中娉婷入眠的少女,那时有花瓣落在她闭合的眼脸上,却被一只握惯刀剑的手轻柔捻起,美得触目惊心。
乐无异去厨房捣鼓冻肉,青笋和松茸。肉在水池里泡出了丝丝血迹,乐无异切着笋尖,漂亮的刀工把竹笋爿成斜长条。乐绍成进来,用长钩把灶台里的灰烬扒拉出来。乐无异便放下刀转身,用铲子撮了两大块银炭,说,爹你别管,衣服弄灰了,一不注意娘亲又要偷偷给你洗,不能让她沾冷水。
乐绍成放下长钩,从容自然得像是搁下腰间宝剑。然而在听到‘沾冷水’的时候,眉间一丝不忍悄然浮现,终是叹了口气:“异儿……为父对不住你娘。”
乐无异用铲子疏松银炭,捡起燧石打着,发出清亮脆声,爆出的火星沾了点在炭上,燃出黑色的脉络。乐无异吹熄燧石,给炭火扇风,烟熏得他脸有些红,说:老爹,怪天怪地,也怪不到您身上,再说,我们还能把娘送到圣女那里安胎。等路上的雪化开,我就让金刚力士抬轿子,把娘接下山。”
乐绍成点头:“异儿,亏得你长大了,这些事能上心。”
乐无异脸上犹带笑容,和他少年时的单纯明亮的笑容相比,却染了几丝风霜。
他把砍刀斩进化冻的肉里,垂直着肉筋的方向,十分仔细地切片,薄得仿如纸片,力气稍微大些就能扯破。
乐绍成自他身后越过身问,异儿,你准备做什么?
乐无异把肉片堆成一小摞,抓了把面粉来润嫩,说:松菇炒肉,蒜蓉竹笋。
乐绍成便说:都是你娘爱吃的。
乐无异问:老爹你晚上想吃什么?
乐绍成说:你娘爱吃什么,就做她喜欢的,我也喜欢。
乐无异便笑:老爹,你真是宠娘。
乐绍成说:傻小子,媳妇就是拿来疼的。这些年东奔西跑地做生意,本以为攒够本了,终于能静下来好好陪她,谁想到……
那一刻,退隐的定国公大将军眼前闪过的崖边杜鹃,叠入了长安冷月。城池里每一寸的红砖和青苔都铭刻过他的回忆。一年年乘月而走,一年年披衣而归,他无数次地把长安甩在身后。年轻时,征程的终点乃是军人的骄傲。年岁长,去路的方向变作交易的利润。但无论是血腥染身还是铜味熏衣,乐无异和傅清姣在内堂餐桌上等他归来的景象,总会让他风尘仆仆的心灵瞬间变得清澈透明。
——只是,长安西市里,再也没有定国公府和乐宅了。
午后饭毕,乐无异收拾干净厨房,拿了一把小铲,将木梯搭靠在粗木梁上。爬上梯子,仔细地铲刮着凝冰,细小的冰块砸到地上,泅开一片。
山坡小径上,乐绍成顶着细小的雪粒走来,他收起了天蓝色的旧伞,抖着上面的水。乐无异趁他还没走到檐下,大声说:“老爹,慢点走,地上滑!”
乐绍成手上提着两个红色帆布袋子,鼓鼓囊囊的。玄关窄小,绕不开那滩水,旧靴踩过去。乐绍成瞥了乐无异的姿势一眼,说:腰不要扭到这种程度,悬枢穴会酸。晚上跟我对剑纠一下。
乐无异吐了吐舌头应下,接着问:爹,你买回来什么?
乐绍成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个深红色的李子,上面还附着些霜白,抛高丢向乐无异,乐无异伸了脖子去叼,牙齿咬合住,咂出一圈汁水。刚咬了半边吞掉,另一半在牙齿上挂不住,啪嗒掉下,砸到冰碴碴的地面。
乐无异和乐绍成都直勾勾地瞪着水面那群那滩稀烂的果肉,眼睛对着鼓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乐绍成说:你晚上可得多给我喂几招。
乐无异嬉皮笑脸:娘亲不会答应的。
乐绍成故意板起脸:当年你娘在寨里打抱不平的时候,和我交锋从来不手软。
乐无异又笑:打劫就打劫呗,那时候你是官她是匪,那是职业操守。现在……早就绕指柔了。
屋内的绕指柔声音隔着屏风传来:乐绍成你别开着门啰嗦,冷!
一如往昔的泼辣,乐无异吐了吐舌头,递给忙不迭关门的老爹背影一个同情的俏皮表情。屋内的炭火还旺着,冰天雪地也有回去的地方。乐无异换了个方向,继续铲梁柱上面的冰,梨木被刮得平整又干净。
他记得三年前陪夏夷则回太华山的时候,大早上的,看见夏夷则手上拿着一把毛刷,脚下生风步伐冷硬。当时乐无异就笑了,跟在夏夷则旁边,问了一路这是干嘛。夏夷则哄不走他,索性也带他进了太华后山的小院。柴扉掩映着小棚,四面漏风。
里面睡着一只红顶仙鹤,乐无异拍着腿笑得眼泪都快流,说:夷则,这仙鹤怎么长得比鹅还肥,不,简直肥得像老母鸡。
夏夷则伸手去摸仙鹤缩着的脖子,它懒洋洋伸展了一下柴杆似的腿,睁开黑豆眼,看到夏夷则,又躺了回去,把脑袋埋在翎翅里。
夏夷则举起毛刷,面无表情地用刷子从仙鹤的脖子一直刷到尾部,浑身上下左右来回。刷子上的冰雪气被术法烘干,像是一只毛茸茸又暖和干燥的手。
乐无异已经笑跌在地上,喘得太厉害话都不利索,半响擦干眼泪才说:刷马刷驴刷骆驼,第一次见人刷仙鹤,夷则你厉害!
夏夷则把仙鹤翎毛一根根地理顺,说:以前它是师尊的坐骑。这几年师尊不忍心乘它了,它又不走。
乐无异看了柴棚角落里的鲜果和一盆清水,说:换成我也不走,好吃好睡还有人伺候。不过这是仙鹤该有的习惯么?就算是动物,好歹也算半个神仙,该不食人间烟火嘛。
夏夷则便自然而笑:我师尊说,好吃好睡还有人伺候,可不就是神仙生活?
乐无异噎了半响,伶牙俐齿的他,居然完全无法反驳。但是从此对太华山的修仙之道,总有些一言难尽的微妙之感。
乐无异边想边笑,正努力去够椽木另一端顶上的冰棱,没留神半个身子重心不稳,带着那梯子往旁倒去。乐无异暗叫不妙,赶紧用铲子扎进屋檐的砖缝里,全身扑在墙壁上,才堪堪让那歪了半边的梯子停住偏移,惊险得喵了个咪。
乐无异定了神,干完活收起梯子,看着自己的双手。从前只有指尖有茧皮,是制造偃甲留下的。如今指腹、手心还有腕根,都是厚厚的硬茧。练剑,施术,造房铺瓦,洗衣做饭,他都包揽,也都能做好。
三年过去,但改变人的,并不是时间。乐无异的收紧拳心,感受着指甲刺着老茧的麻木钝痛。刮掉冰棱的梁木崭新如昔,偃师追求凡铁通灵,上窥天道,还未曾知晓力量的界限。然而有一件事,在朝夕打磨间他无师自通地明白:坚如磐石的东西不会褪色,但淬炼沧桑,只需要天翻地覆的一瞬间。
【腊月初十·二候鹊始巢】
晓寒已过,大寒将临,天玄教迎来了辞旧承新的焰火节。
乐无异指挥金刚力士铲走大路到门前的雪,乐绍成小心翼翼地从小软轿中搀出傅清姣。两名系着红头绳的天玄教弟子分站在朱红大门的左右,服饰上系着为节庆特别配的火鸾装饰。
看着双手小心护住腹部的傅清姣,被乐绍成和乐无异一左一右地扶到门前,他们岂非不懂,照旧扬起手臂相请:“乐将军,乐夫人,乐小公子,圣女大人等候多时。”
“有劳。”
一家三口由教中弟子引路,走进天玄教圣女的隐居之处。扫除干净的青砖路分开两旁白阶的薄雪。路的尽头,一座苗家的风雨桥静静落在结冰的小渠上。走过桥,便见到了粗圆树根之上的吊脚小楼。冬日也不会变色的常青藤从屋顶一直垂到支撑的底部梁柱旁,里面隐约缠绕着几个废弃的候鸟巢。围绕小楼的几颗老树宛如虬黑手臂,挣扎着刺天。
在这冷肃的气氛中,木楼内却传来古朴箫声,似枯木上还未融化的新雪,叫人神智好一阵激灵。
守门的弟子禀报后,推开吊脚楼的风雨门。阴天光线昏昧,八盏散发着蜡香的明烛,搁在过滤烟火的花艺铜罩下方,照亮了室内。
天玄教圣女长发披腰,只用银钩把耳畔青丝在脑后束一个结。靠在弧形的木躺椅上,装着无花果的镶银琉璃盘,被她单手稳在黑色的百褶裙上,磕壳的碎响声不绝。
教众弟子关上门后,他们先见了礼。傅清姣随即便笑:圣女大人也爱吃白果子?我看着可馋。
圣女指示傅清姣过来坐在暖炉正对的软垫靠椅上,说:孕中别碰这个,再忍两个月,快了。今晚我让厨房给你炖蹄筋。
傅清姣回头瞥了还老神在在的父子俩,说:什么蹄筋啊,羊肚啊,鱼头啊,吃得我都快吐了。
圣女摆手:就算你不吃,照样要吐的。反正你住我这儿,我给你弄的,都是照着我怀孕那时候的单子。总比两大老爷每天伺候你强得多。
傅清姣有些汗颜,换了个话题:刚才是圣女大人在吹箫?
圣女慢慢把无花果壳剥到茶几上的黄铜小盅里,说:我忙着吃,哪有雅兴。吹箫的是教主大人,抓不到巫祝,缺爱。上我这儿来蹭温暖,我没理他,他就上楼吹箫去了。
天玄教年轻的巫祝离教出走,至今下落不明。巫祝是教主从中原捡来,一手栽培养大,却在继任巫祝后和教主爆发了矛盾,激化到负气离去,惹得教主大发雷霆,三番五次意欲捉拿巫祝,却无从找起。教主和巫祝的具体矛盾,圣女也语焉不详,生了孩子后更是一门心思闭门养娃,顾不得那许多。
乐绍成和乐无异正在前门和教众弟子一起整理给傅清姣带的行李,指挥着送到客房去。依稀听到圣女的谈话,乐无异眼神闪了下,丢下行李转进屏风,语调也甜,笑容也俊:“圣女姑姑,能请您代引见教主吗?”
圣女一向待见乐无异,百花偃甲还香香地开在她床头呢,说:你怎么想见那个无聊的家伙?
乐无异挠头道:因为他是教主啊,肯定很厉害。而且我听人说他长得好看,我就是个俗人,又厉害又好看的,当然想见。
圣女笑着对傅清姣说:看看你教出来这儿子的实诚劲。真真叫人喜欢得紧。
傅清姣掩嘴:只会仗着你宠他呢,连教主大人都要麻烦。异儿,还不谢谢?
乐无异忙不迭道:诶!谢谢圣女姑姑。
乐无异踏上最后一层木梯。吊脚楼顶层的风雨亭中,四面敞开,寒风吹得香龛里灰烬冷透。
天玄教的教主披着纯黑大氅,头戴斗笠,垂下的一圈黑纱遮住了面孔。他移开紫府玉萧,火红的穗带还在悠颤。
乐无异依礼拜望:见过教主大人。
天玄教主首次打量这位给山谷带来很多话题的年轻人,说:乐公子,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找我,有何贵干?
乐无异伸手自背后的偃甲盒里,拿出一只木鸟,旧木上有细小精密的刻痕,若有若无的桐油香,有些不舍地握在手里,像是握着一段散去的岁月。
这个褐发俊逸的年轻人说:我是一个偃师。
教主点头:你送给圣女的百花偃甲,很精致巧妙,手艺不凡。
乐无异说:谢谢教主夸奖。但我准备造的,不只是让人看着玩的偃甲。
教主微微皱眉,说:看你高鼻深目,有胡人血统,怎么学的还是中原人那套拐弯抹角的德性,有话直说。
乐无异失笑,挠头说:不是……怕吓到人。教主大人,我想向您求天雨花,来做偃甲材料。
教主身形一僵,紫玉萧电光火石挥出一道罡气,乐无异沉身一闪,腾跃而起,抓出腰中短匕,附上金术灵蕴之力,挥手将那道暖阳罡气弹开,射向风雨楼的立柱,整座吊脚楼都被震得一晃,干枯的常春藤叶簌簌掉落。
楼下搬东西的乐绍成微眯了眼睛。其余弟子不知这个和蔼微福的中年人,为何身上忽然散出刀锋一般的冷肃之气。他并没有佩戴兵刃,然而在那些弟子眼里,仿佛那吊脚楼再晃一下,这人就会持刀而上。
震动传到楼下,圣女嗑白果咬到了舌头,皱眉剔眼瞥楼上:那家伙在发什么疯?
傅清姣连忙握着她的手,也有些颤:没事的,异儿调皮。教主大人教训也是应该。
圣女冷道:你放心,他不敢来真的,这是我的地盘。来吃洱茶。
傅清姣这才擦了擦额前的汗。
风雨楼顶。
教主收招,冷哼一声:还算有两下子,就给你个解释的机会。天雨花是本教禁忌机密,你最好一五一十说清楚。否则不但要拉你去喂蛊,还要追究傅清姣泄密之罪。
乐无异摊手,说:我师父的图志中,记载过天雨花,并不是我娘告诉我的。她一点也不知情。
教主冷声道:好,我不追究傅清姣。你都知道什么?以及,我从未听说天雨花能做偃甲材料,你要做什么?
乐无异说:两百年前,天玄教大巫祝尝试禁术,全身的骨头变成了骨花,到处吃人……当时的教主召来幽冥劫火把这些骨花烧掉。但现在这种花有时还会出现在南疆。就是天雨花。
教主说:你师父知道得真详细,敢问尊名?
乐无异沉默半响,扬起头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铮亮光芒:“谢衣。”
教主的紫玉萧啪嗒掉在木地板上,咕噜噜滚到栏边,长吁一口气:难怪。请继续说。
乐无异直切正题:我师父留下笔记说,骨花灵力巨大,若能做成偃甲动力,就能承载玉魄之固,制成威力百倍的偃甲。
教主若有所思,黑纱下隐去一抹讥笑,耐着性子道:这倒是个好想法。所以乐公子求天雨花,是为了制造很厉害的偃甲?
乐无异点头:正是,希望教主应允。如果有我能帮您做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天玄教主负手渡步,声音轻飘飘地散在半空:不是我不帮乐公子。天雨花不是什么好东西,本教怎么可能培育。不过要找也不是没办法。骨花以活人怨气和头七鬼气凝结,常开在新坟头,抛尸地。数年前有间青楼一夜之间长满骨花,吞噬了所有宾客。每一朵饱吸鲜血的骨花,都是从前被折磨至死的女子面孔。这种东西,乐公子真要用来做偃甲?如果乐公子想找,不妨去三十里外的岭南大营,最近新徙一批苦力流放犯,有人在那里看见骨花开放。
乐无异听得一愣,脸色有些白:我倒不知道它是这么长的。师父笔记上没说。但我还是得去试一试。既然师父说威力不俗,总是有他的道理。说不定做成偃甲后,那些怨鬼就能安息了呢?我爹娘都信佛,也能算功德一件?
教主首次发出并不明显的轻笑,感慨道:偃师都信自然规律因果联系,似乐公子这副菩萨心肠,有些浪费。
乐无异捋了把鼻子,并不在意地笑说:教主您可以这样想,不过我,还有我师父,都坚信,就算有再强大的偃术,也不能代替人性里的善。谢谢您告知,我这便出发去寻天雨花。
今天是焰火节,为了驱赶寒冷而形成古老节日。乡民们会放火红鞭炮,家家户户在门前点燃一堆篝火,彩灯照彻清江,烟花闪放千华,晚风已经送来松油的脂香,大批的火把随着舞姿翩翩的少数民族而来,照亮了十里长街。
教主诧异,说:今晚过节,不陪傅清姣?
乐无异告辞,说:事有轻重缓急。
教主也略听圣女夸过这个心灵手巧,又活泼大方的孩子,大概知道对方是个随和且爱热闹的性子,然而青年步履带风转身的背影,在他看来,又不止是那回事。教主阅人无数,看得到他眼里根植自由,然而似乎有什么看不见东西勒住他,逼出了眼角微红的一点狠意,心甘情愿地被束缚住,去追求连他自己都不忍细思的力量。
天雨花借用了亡者之力,来源邪恶而诡异,
然而年轻人带着新雪气息的步伐,似乎要用力把它碾碎,再提纯萃取成自己的结晶。
他的身形挺拔,眼中暖意外溢,看上去那么骄傲无畏。
教主想象着他独自潜行在漆黑的山谷道中,看着山下长蛇似的温暖篝火和灯花,苦寻外道邪影的模样,暗自揣测:执念的根源无外痛苦或狂喜——能逼得这样的人产生执念的事……或者说,人?究竟在他心里,刻得多深,多深……?
【腊月十五·三候雉始鸲】
乐无异行在夜中山道。南疆的林地湿润,冬日里结了薄薄一层冰,踩上去有细小碎裂声。
这是他出发寻找天雨花的第五天,去岭南大营的三十里的山路不算长。从前有馋鸡的时候,半柱香即可到达。如今那毛茸茸的家伙不在身边,只得步行。他脚程不算慢,奈何山路崎岖,绕行颇多。
明月温柔地投下轻盈浮纱,照亮了前方山洼中整齐的营地,岭南大营就在前方。
乐无异从山头看去,李朝边防军的旗帜在北风中飘展开。深夜中千帐灯火不熄,一片蔚然的明亮。
乐无异选了个背风处靠着,翻找行囊掏出一个白馍,就着壶里的水啃了个干净。他脑海中浮现出临走前,乐绍成给他的提醒。
那时候乐无异把要去寻找天雨花的事告诉乐绍成。乐绍成听说是要做威力巨大的偃甲,并没有直接问用来做什么,拍拍乐无异的肩,说:
“岭南大营是朝廷设在南疆最大的一支驻军。从前的长官是三品威卫将军韩远道。但新帝登基后,撤了他的职,调从前的左衙的禁军中郎卫——冯成为剑门节度使,兼任岭南大营长官。冯成是新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帝党,你记得……千万小心。找到后,就赶紧回来。”
乐无异点头:老爹,你放心,我不去招惹他们的。
他将褡裢安置在背后的石上,枕在头后,半眯着眼睛。腊月的北风吹得那高挺的鼻尖发红,夹层有棉絮也难捺那股军营边肃杀的幽冷。他想点一丛篝火取暖,却不敢暴露行踪,便受着冻。他还不困,但知道该休息。这几日未进半点热食,在不能暴露踪迹的军营边找寻危险的骨花,他需要养精蓄锐,等待日出。
他把手伸进抱在怀里的偃甲盒,摸到偃甲鸟的翅翼。并不拿出,以手搁在盒子的姿势握住。一只用轻盈桐木所制的偃甲鸟,黑曜石的眼珠冰冰凉的,涂抹着连金泥的尾梢在大风里也能保持平衡。乐无异丢过不少偃甲鸟,被吹折了,撞山头了,浪头淹了,但这一只,每次都能归来。桐木的纹理已经很旧,偃甲鸟头顶也被主人的手磨转得圆润。
偃甲鸟飞过万水千山,白昼黑夜,每一颗星星都给它渡上过光芒。乐无异很久没用这只偃甲鸟了,是舍不得它离身。
偃师半寐半醒间握着它,想象着握的是另一只手。哪怕那只手天生冰凉,夏日也泛着新雪气息。真的握住了,也会比现在更温暖吧?
明月的光芒照在青年单薄身躯上,点亮了他嘴角弯起的弧度。肝胆还是热的,就能做很多事。枕在耳后的褐发被寒风吹起的倒汗沾湿在脸颊,衬得他轮廓愈发坚毅俊朗,仿佛还是那个十七岁的乐无异,乘在鲲鹏背上,眼里是整个世界。
然而是什么化成满天的白,让瑟瑟的风,吹落一场衣冠似雪?
又是什么,反射遍地的红,看照水残阳,映出一片满江胜血?
书信里的只言片语,并非当面的交谈,梦里的故人在他想象中,提笔落墨时,依稀蹙着眉间,笔力舒缓却蕴着不容拒绝的决意:
——无异,在下希望,你还是那个自由自在的乐无异。万勿受在下束缚,你的人生合该更辽阔。而在下……成王败寇,愿赌却难服输。今后之路,请让在下一人前行,勿卷入累身……
乐无异恨不得揪着他领子揍上去,揍得他说不出话来。用手或者用什么别的东西把那张看似冠冕堂皇却近乎冷酷的嘴堵起来。如果说强大到能够插刀两肋的力量可以呛住夏夷则,让他不要再以保护为借口将他远远推开。那么寻遍天涯海角他也会去找到那种力量——
哪怕,可是……乐无异茫然地伸出那只没有握住偃甲鸟的手,抓了个空,月光从指缝里漏下,像是徒劳的一场捞月。
封狼居胥,再造乾坤……夏夷则已经走得太远,太远了。
乌啼高天,月凉如水。
这个夜晚并不平静。乐无异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一阵轻柔空灵的女声,似喟叹,又似哼鸣。歌不成歌,调不成调,却极富有穿透力,仿佛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拢在了心口上。
明明是凄婉的女音,依稀听得词却铿锵悲壮,不相符地荒唐。
……
我慕英雄安在欤,白骨如烟草如凄!
将军百战身名裂,袖手长歌啼血泣。
……
月色不知何时悄隐下去,黑暗里,几点银绿色的磷火,幽然飘来。
踏声而来,自磷火中闪现的,是个长发委地,身着白衣,脚踩赤莲鞋的女子。眉眼隐在发后,撩开的部分只路出些许青影。
乐无异蓦地清醒站起,自腰后拔出一柄泛着青霜光芒的细长宝剑。昔年不识妖物的愚昧,已被镇定取代,大声道:“站住!”
她驻步站定,发侧的金红步摇轻晃着,幽怨音色冰凉如水:“小女子区区岭南军营杂役,见过公子。”双手捻裙裾,躬身一福礼。
乐无异回了个抱剑礼:“姑娘深夜去往何方?”
那女子道:“漫无目的,只为踏月。不料得遇公子,何等缘分。”
乐无异眉峰一挑:“缘分?”
那女子道:“公子寂寞,女子无聊,月隐星稀,可不是上等的露水缘分。”
女子抬头撩发,流泉青丝下皎然朱颜,见之忘俗,令人屏息。说话间眄光流转,更显盈盈。
乐无异一愣:“喵了个咪,不是吧你——”
女子依近一步,吐气如兰:“妾身只求一夕欢愉,公子若是允了,定让公子快活欢喜。”
乐无异声音转高:“美人你这么急着投怀送抱——你这张脸的原主人知道么?”
骤变的语调,伴随昭明青白色的剑锋搭在女子颈脖前,乐无异道:“这张脸我认得,武家三小姐武箜衣,当年我去江陵找小武将军的时候,还看过她骑马,不止是漂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装成她的样子?”
提到武家,武箜衣,江陵等字眼时,女子眼下青影更浓,魅惑诱人的表情消隐下去,渐渐双眼暴突,眼丝泛红,皎洁无暇的脸上爬上触手般的黑纹,变得狰狞恐怖。身体也像是被刀挫开的冰块,发出咯拉声响,抱着头,声嘶力竭:
“从我身体里出去……!”她像是抓着救命浮木般抱紧自己的手臂,抽噎着:“我是武箜衣,哥哥……救我……!”
乐无异一惊,扔了个清心凝神的咒术到她身上,讶异:“你真是武小姐?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脸上的黑纹蔓延着,眼影变得深黑,朱唇轻启:“哼,什么武小姐——呃!别捣乱!若不是我,她早就死了,还在挣扎什么——可恶,回去!”
歇斯底里的武小姐神智仍反抗着:“宁愿死也不要让你……吞噬人的天雨花……杀了我啊……哥哥,你在哪里!”她的漂亮脸蛋早被割得支离破碎,被黑纹拉扯得皲裂的眼眶淌下两行红色血珠。
天雨花是天玄教禁术施法于人身上,骨头所化的骨花。眼下情景,倒像是武箜衣心智有一半为天雨花所吞,妖邪与人彼此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
乐无异扔了几个清心咒诀,却不见恢复,又不敢贸然出手。正寻思着该如何不伤武小姐,忽然间女子身体暴涨。锦帛撕裂的清响声中,武箜衣的全身似被熔浆化成血红色,皮肉四散化开、向外膨胀、扇形聚拢成一朵巨大的五瓣玫红花朵。后脑颈脖到下肢皆埋入花萼内,胸骨自花蕊直愣愣刺出,形成白色的骨锥。只剩一张扁平人脸附在最高花瓣上,嘴唇依然翕合。
乐无异毫无准备,被狠狠吓了一跳——也来不及准备,从花托闪电般伸长的两条绿茎一起扎向乐无异,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躲避,惊险地后仰急退,绿茎扑了个空,堪堪从他鼻尖擦过。乐无异挥剑砍去,昭明的寒刃切断一根绿茎,新鲜的断处喷出黏稠的绿汁。乐无异发力后跃,跳至方才平躺的巨石上,一两滴绿汁还是溅上了衣袖,抱云堂上好的蓝稠布,被烧出一圈小黑洞。若是被那绿汁兜头淋下,非死即伤。
天雨花的邪力竟至此。乐无异焦急:“武小姐,你怎么样?”
花瓣上的人脸变化表情,好似水画流动,裹着的声音难以辨认,口型却重复着那三字,乐无异戴着在黑暗里帮助视物的偃甲镜片,隔得远也能看清。
杀了我。
杀了……
杀……
“不,等我找出破解之法!一定要救你出来。”乐无异***出金刚力士偃甲蝎,两对钢钳堪堪夹住抽打过来的绿茎条。孰料花托根部骤然冒出更多,箭一般直射金刚力士。乐无异跳至偃甲蝎背,神兵利器昭明剑的雪亮寒光闪耀,飒如流星,动如脱兔,斩断近前的绿茎,当然也没忘记催出防御光阵来抵御天雨花的汁液。
乐无异冲至花朵跟前,武箜衣身体已经和巨萼消融在一处,仅剩的脸也似被拉扯得皮肤扁平,似泼在花瓣上的酱色纹理。乐无异焦急地唤她,突然白骨刺形成的花蕊张开支棱,似怪兽巨口,眨眼就囫囵把他吞了进去。乐无异只来得用昭明狠狠刺进花萼,随即陷入黑暗,连戴着偃甲镜片都无法正常视物。
乐无异手持长锋,向前三步,脚下红血脚印从背后延伸向前。他大喊了几声,更深的黑暗中,浑身素缟,头缠白麻的武箜衣浮现,
乐无异循着光线摸过去:“这是什么地方,你是武小姐?”
女子漠然回应:“这是天雨花和她意识交界的幻境,我不是她,我只是她藏在这里的记忆碎片。”
乐无异看见武箜衣淡漠侧视,目光指向黑暗里一道白斑,由小变大,扩成椭形,四周云纹波澜流转。景象流动如水,一副画卷展开:
彩灯花树,缤纷溢彩,高楼名士云集,坐于筵席末尾的少女悄悄移开面上轻纱,望向雅座高间的几位绮罗皂袍,气度高贵的男子,尤其客座上那鬓若刀裁,白衫皎然的少年,牢牢地吸住了她的目光,眼都舍不得眨。
“……我心中亦有一人,皎如明月,风姿仪态令人心折……”她心声回荡着,本朝谁不知武小姐国色天香,才貌双全,却痴守无权无势,根基薄弱的三皇子。
清晰画面逐渐模糊,云雾散去又聚拢,截然不同的画面出现。
泥泞山路上,女子手戴镣铐,披发散乱,血痕自颈脖延伸进衣间,深浅新旧交叠。一双旧木屐磨得脚下肿胀血流不止。她脚下一个趔趄,跪倒在脏败的泥地里,清脆的鞭声响起,一条细长的牛筋抽在她羸弱的背上:“给老子起来!走这么慢,猴年马月才到得到岭南大营!”
发出狠声的是一名鱼鳞细甲的监兵。他背后的绵延山道上,数百流放犯以镣铐绳索串联,似一条长长的,系满麻布袋的锁链。末端几十名全副武装的精兵高举起“冯”字大旗。众多流放犯面黄肌瘦,不堪折磨,数度昏厥,却又被残忍地抽醒,山道上不时响起哀饶声、哭泣声,伴随士兵的叫骂声,讥笑声……
武箜衣心底的声音在幻影前回荡:皇佑二十六年,从四品射声校尉武灼衣,拥兵自重,勾结三皇子造反谋逆,论罪处斩,诛连满门。武氏全族,男过马鞭者杀,妇孺流放岭南服奴役……
画面最后定格于岭南军营旁的岑寂山沟中。血迹斑斑的草丛里,躺着灰败死色的女子,她衣衫破损,双目空洞望天,飘出透明的魂魄影像,缭绕在躯体上不去,面对莽苍群壑,血泪如雨:“天不辨清白,地错付是非,待我死后修成厉鬼,必要替兄长和三皇子复仇,向真正的乱国逆贼索命!”
她身旁悄然裂开一道深缝,埋藏于地底古老邪恶的禁忌术法,探出一截末梢如爪的藤蔓,自她的脚踝盘绕而上,不断长出新的枝条,缠满了全身……她被天雨花吞噬殆尽,变成了骨花。
知晓来龙去脉后,乐无异攥紧了拳心,眉头拧成个川字,挥开剑屏,青霜光芒扩散在黑暗中,将天雨花幻影撞得粉碎。
黑暗里魅影憧憧,窃语不断,看不明,听不清,却变本加厉地逼近,像是要把人箍死在幻境中。
震动声自外部传来,摇撼了天雨花的幻术壁垒,整个空间都震颤起来。如果有人经过,就会看到蝎形偃甲那长满倒刺的尾部,狠狠扎进天雨花的根部,刨出浓稠绿汁。
同一时刻,乐无异带着半指偃甲手套的空手,猛地伸向右前方一团黑影雾中。尖利的诅咒声响起,黑孢子覆盖了乐无异半个手臂,释放出腐蚀毒液,却被特质偃甲护臂隔离。
而乐无异终于露出笑容,笃定地从黑雾中拉出一朵球形黑苞,盖过了雾中尖叫:“天雨花,小爷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天雨花的要害,深藏于花芯内部,名为核。天雨花核被禁忌术造出,埋于地底,一旦受到怨气感召,便会苏醒成长。若不除去,任由外部受损再严重,也有办法重生。
外有偃甲破坏花萼,内有乐无异识破弱点,天雨花被内外夹击,恨声道:“小看了你,居然能找到核。”
乐无异用昭明抵住球苞:“我故意被你吞入幻境,正是因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天雨花在他手中扳动,似一条扭曲的滑腻黑蛇,却被揪得死死,怎样都挣脱不得:“你,你想要力量,我可以给你力量,你要多少都行。只要你住手。”
乐无异道:“恶贯满盈,用不着你给,你死了,我自取。”
天雨花咆哮:“我不过也是等那女人死后,才取她的尸体的。你与我有什么不同!”
乐无异说:“力量不过是工具。我爹的兵书上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我跟你不同的地方在于,你没有心,而我有。”
昭明断然斩向黑苞,青光闪动,黑色球苞碎成千百片缕,自乐无异手中纷散。幻境在天雨花垂死的惨叫声中褪去。岭南月下,仍是苍冷山坳,低矮灌木。北风呜咽着刮过山谷,吹红了乐无异的脸颊。
天雨花解体消散,巨大的玫红色花瓣破碎成亿万残片,簌簌飞散成星屑般的光点。幻光残影间,华发白衣的女子自空中轻盈跌落,像一枚冬天枯落的蝴蝶。乐无异收剑入鞘,上前接住了她,半蹲于地,平托在膝上。
她轻得像个女童,皮下干瘪。乐无异看向那双褪去赤色,宛然清澈的眼睛,忍不住微红眼眶。
武箜衣微弱地说:谢谢你啊,乐公子。终于能安息了……
乐无异擤干鼻涕,把手心收纳天雨花核的偃甲盒亮出来,说:武小姐你看,我捉住它了,我会去造很厉害很厉害的偃甲,帮夷则……夷则会替你们武家主持公道。
武箜衣道:我哥哥临死前说,这一生能追随三皇子,是他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乐无异说:小武将军是真正的英雄。
有时候老天爷让好人身败名裂,冤屈早死,究竟是出于怎样恶劣脾性,冥冥中谁也无法追究。曾经武箜衣想不通,一纸调令,好好的江陵武家军调至西域,抵御东突厥进犯。武灼衣一月连拔突厥六城,却在即将攻克突厥王庭之际,被天钧一般的金牌急召回京,随即就是猝不及防的指控、下狱、逼供、判刑……
后来想通了无非是权力倾轧。只是争斗的牺牲品耗得太大,边防废弛,军备动摇,西域十六国狼烟新起,李朝却再无力挽狂澜的少年将星,银枪白马洗胡边了。
乐无异轻轻替武箜衣阖眼。极远西塞的黄沙吹进她的永眠乡中,好似亲人的温柔与砥砺。她的身躯迅速枯化成碎片,被呜咽的风吹向了茫茫夜空,湮灭无痕。
然而却有人,就连恨也不诉于口。将星虽陨,潜龙不死,再痛苦也要活下来,起码对得起受尽拷打折磨仍未松口的将军。乐无异知道他在远方,和自己一起注视这极寒的夜空,如果说定国公府出的事,教给乐无异的是成长。那么夺位失败赋予那人的,就是更刻骨的决绝,与寒铁般的意志。
即便深陷泥沼,也不随波而逐,更不可能大隐山水,泛舟五湖。因为夏夷则生来就不是一个只为自己而活之人,更遑论有人为他而死。
虽然,他做到了夏夷则该做的所有的事,也正因为如此,李焱输掉了那场战争。
——那这次反过来吧,去做李焱该做的事,来守护夏夷则的人。
乐无异调试天雨花力量的时候,又去见了一次天玄教的教主,请教法术灵力与偃甲材料的平衡问题。
谢衣授之以渔,他的天资也足够自己摸索,但是材料来之不易,他没有贸然托大。
天玄教主依然站在四面透风的风雨楼顶,他的箫声愈发古朴沉雄,去掉了多余指法,只留下清朴励节的刚健。
乐无异便竖起大拇指赞道:吹得好。
教主的面孔隐没在黑蓬斗笠的围纱下:好在哪里?
乐无异说:我不懂萧。不过听上去爽快,有种认定了不回头的感觉。
教主说:感由心生,你的心一往无前,听什么都是九死不悔。
教主想着,这个腊月是南疆有史以来最冷的冬天,很多出生以来没见过雪的人都饱了眼福。也被冰冻的吊脚楼弄得手足无措。而这个季节里乐无异明亮的眼神像是冬日燃起的两团火,即将驱使的偃甲也会有一团沸腾滚烫的源心。
不管是谁,能拥有这种温暖,都是福气。
【腊月二十·一候鸡始乳】
乐无异推开木屋的窗子。清爽的风从草木葳蕤处吹来,带来远方故人的音讯。
高空的絮状云间,一片蓝影逐渐在视野中放大。熟悉的长唳声响彻天空,巨兽最后停在木屋前的山坡上,抖下翅翎间的粉末,似下了场小雪。
乐无异一把拉开木门,灌入胸怀的除了雪沫,还有肺腑的暖流。
琉璃玉树下,洁白雪地上,红衣少女倒背缨枪,火红的大氅衬得她的肤色更白皙。赤舄高靴每行一步,都带起飒沓的风。
篱笆前的松软土中拱出两只四脚金刚力士,头顶导灵栓冒出红光,滴滴滴响。于是天罡女战士被阻了一阻,半是无奈地停下脚步。乐无异把吃了一半的茄饼匆匆丢回盘中,就着手上的油抓起镇灵仪,跑出去到一半,想起身上还有块磁石,忙又在袖口里掏啊掏,面上还挤出洒脱的笑,一脸‘没想到会这样见面’开场白的欠揍模样。
偃师手脚麻利地解除装置,金刚力士服帖地钻回土里,乖得不像话。
“好啦,闻人,可以过来了。”
闻人羽好气又好笑,想去打他一下,近前又舍不得,改在那肩上轻轻一拍。闻人羽眼中所见,雪花纷散在对方的高挺鼻梁上,会笑会闹会逗趣,还如她在茶馆里遇见的青葱少年。但有不一样了,不止是外形面貌上,身量更高,皮肤还有些晒得褐。是在沙漠胡域,跟着逐水而居的马队历练出的洒脱酣畅?还是那不再蒙尘的长安公子的贵气与游刃?或是因为琢磨偃甲,加之迁避到世外南疆,让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深邃?其实闻人羽知道,最大的改变,都不在这里。
乐无异一边把闻人羽让进屋,一边替她接过枪靠在门边。屋内温暖如春,热得闻人羽马上把大氅解了下来
闻人羽转过屏风,四处打量:“没看到炉子啊,用什么取暖的?——无异,定国公前辈和伯母都没在吗?”
“我娘住在圣女那里安胎,我爹自然也在那。”
“伯母可好?”
“除了她自己觉得吃得太胖,都不愿见人以外,都好。”
乐无异伸手来拿闻人羽的大氅,闻人羽面带疑色地递给他。乐无异把火红毛披挂在窗边墙上,捉了闻人羽的手按上墙壁,说:“感觉到了?”
手掌下的墙壁暖和得像是炉面,闻人羽吓了一跳,说:“你家墙壁都是偃甲做的?”
乐无异笑了下,把闻人羽牵到靠墙的长椅上。厚重的椅背拆掉了,铺满了软垫和绸缎。闻人羽待要推辞,乐无异已经不分由说把她按着坐好,说:“这里最暖和——别看我,我娘说,这种座位只能拿给女孩子坐的。好了别弹起来,你一年到头在百草谷里那么辛苦,在本偃师这里就好好享受吧。待会我带你去山坡背后,有个比桃源仙居图里还大的温泉。我先给你弄点吃的,茄饼刚炸好的,稍等啊。”
乐无异端着碗筷和食物回来的时候,看到闻人羽眼都不眨地盯着案几上的豌豆荚形状的偃甲,馋鸡蹦跶着,试图去啄木头豆荚,被闻人羽捉回了肩上。
“这是什么?”
“这叫瑞轮历荚。从初一到十五每天生一荚,十六日开始每日落一荚。今天是二十。”
“那个呢?”闻人羽指着墙上挂着的壶状偃甲。
“轮壶自鸣钟。白日里,每个时辰都会有个小人打开门,给茶杯续水。夜晚拿把剪刀,定时剪掉灯芯。”
闻人羽咀嚼着茄饼。乐无异的手艺真是没话说,面粉裹得太均匀,金黄色微焦的茄饼,两片夹住肉馅,就算挤压了也不漏一点。心灵手巧的偃师能造那么多便利的装置,可是……
“无异。其实……”闻人羽终于忍不住,语气带着喟叹:“就算只做这些利民又实用的东西,都已经很好了,不,是最好不过了……”
“我又何尝不想。天雨花简直要了老命……”乐无异举起了杯盏,自酿的米酒甘冽清甜,倒了三杯。闻人羽和他碰了下,听偃师说道:“从前禺期高估我了,这不是什么衣锦夜行,根本是……赶鸭子上架。可要我用偃术帮百姓生活得更好,首先,得有个太平盛世啊。”
乐无异笑了笑,转头看向无人落座的第三只杯前,仰脖一饮而尽。
傍晚,乐无异进门的时候就看到这一番景象:
闻人羽的头顶簪着银梳,肩披挑花的背帕,蜡染的百褶裙绣着花卉,手脚上的银镯银珈碰撞出悦耳的声响。
她正在极力婉拒,生怕傅清姣把那顶缀满银片的巨大银冠压到她已经不堪重负的头顶。
“伯母,谢谢您,但……我脖子已经……咳咳。”
胸前悬挂的银项圈坠了三圈,粗略估计这一身的银饰净重得有二三十斤。
乐无异连忙上前解围:“娘亲,您这是干什么,快坐下,别动了胎气。”
傅清姣一手扶着肚子,尝试两三次,终于放弃了把那个自己都抬不动的银冠举上闻人羽头顶的打算。在乐无异和闻人羽的搀扶下坐进软垫里,不忘用手指戳了一下乐无异的额头:
“干什么?闻人姑娘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么个水灵人儿,当然要好生打扮……异儿你也真是的,平时你弄那些偃甲玩意不出门也就罢了,这几天就该好好陪陪人家……闻人姑娘,附近雷眼山的水雾森林和跳月峡都很好玩的,让异儿带你去。”
“谢谢伯母,但我不是来玩——”
“还可以去逛冬寨,有猴头酒啊,篝火节的羊腿啊,几千种银饰发簪,衣料布匹……”傅清姣转向乐无异:“招子放亮点啊,女孩子喜欢什么自己不说的。要是捣鼓偃甲捣鼓成个木头,别说是我教出来的。”
闻人羽自觉不妥,试图解释,全副银饰叮当响个不停:“伯母,我和无异并非……”
乐无异忙阻住话头,笑嘻嘻地给傅清姣捶肩:“知道了,您就别操心了。过两天我和闻人要回西域一趟,明天我就带她逛街买东西去。”
从屋里出来后,闻人羽气喘吁吁地瘫在座位上,费劲地褪着手上的银镯,一串镯子有七八个,箍在手臂上太紧,半天褪不下来。闻人羽道:“干嘛要让伯母误会。”
乐无异摆手:“对不起,不过至少等她生产完吧。现在受打击,可不止一条命。”
闻人羽终于褪完镯子,伸到颈脖后面解银项圈:“好,我陪你。”
她的手够不着背上的扣眼,乐无异帮忙挑开:“闻人,谢谢你。”
闻人羽惊奇道:“客气啥,真不像你。”
乐无异勾起嘴角:“不止今天,还有从前的很多事。”
闻人羽扶额:“别笑了,又不只为了你一个人。”
廊下清风徐来,银铃声清脆叮当。墙上挂着成串的火红辣椒和金黄玉米。乐无异站在闻人羽背后,细心地替她拆着银项的对钩,不时低头附耳说话。看上去怎么都像大好韶华的情侣,在二人世界中轻言细语。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任何牵心劳神之事,都早和风月闲愁,没有一丝关系。
【腊月廿五·一候鸡始乳】
鲲鹏背上,乐无异举目四望,高空气流吹得他碎发纷乱,盘龙金边抹额若隐若现。
闻人羽盘膝坐在后方。高空噪声大,乐无异便做了小巧的传声偃甲,别在两人耳后。只要相隔不远,就能通过凝音石里的灵力流来传输声音。闻人羽的传声偃甲是朵小花,乐无异的是条小鱼。
闻人羽道:“无异,我帮你试试天雨花偃甲吧。”
乐无异挠头:“也好,你挺合适。”
真进桃源仙居里看到的时候,和闻人羽想的不太一样。
褚色牛皮革套着的藤甲,用的是乡间集市上能买到的普通材料。
闻人羽围到身上,感觉一股暖意覆盖了全身,细水长流般,源源不断地涌入四肢。眼前像是被水洗亮,将桃源仙居内的花木看得更清晰。
闻人羽如释重负,随即有些疑惑:“只是这样?”
乐无异但笑而不言。
闻人羽走到桃园仙居的空旷处,赶开围观的辈辈猴。红缨六沉枪飒沓舞动,枪是百兵之王,气吞万里如虎。
舞完一套,收招定势,脸不红气不喘,闻人羽道:“内息源源不绝,一点没觉着累……告诉我,天雨花能做多少?”
乐无异围着她打量,看她真的没出汗,摊开一只手掌,五个手指晃了晃。
“五十?”
继续晃。
“五百?”
“五千!?”
乐无异停下动作:“我没多做。天雨花的力量……大概足够做五万套。”
闻人羽目瞪口呆。
行伍出身,她自然知道战力的价值。大军中,冲锋陷阵不畏死的士兵,若有十分之一,整支队伍氛围都会被带动;若有五分之一,可鼓舞队伍的士气高涨;若有三分之一,队伍战力几乎能翻倍,若是超过了三分之二,可冠以精锐雄狮之军的称号。
闻人羽说:“无异,自从叶衍大哥死后,百草谷内就有两派声音,有人觉得跟着三皇子太过冒险--我这次来,带着墨者的信笺。我没有权限看,但既然墨者还支持夷则,肯定是不赞成新皇帝的所作所为。”
乐无异皱起眉:“连我哥都骂那是个狗东西。”
闻人羽忍不住:“可是夷则上哪里募兵?”
乐无异抱臂:“不知道。”
闻人羽道:“武家军多半都折在了西域。换防江陵的刘耀祖,岭南大营的冯成,蜀王的镇南军,安西都护府的边防军,南北衙的羽林军,十六支金吾卫,都是新皇帝的人海哪里还有兵?”
乐无异侧头垂下睫毛:“不知道。”
闻人羽敲了下他的头:“五万套啊,百草谷全部人都没那么多!”
乐无异抱头躲了过去:“不是给百草谷的,你们天罡那么强,哪里用得着这个。”
闻人羽又敲他:“那你还说不知道,到底给谁的?”
乐无异摊手:“真不知道——他又何须跟我解释。”
闻人羽觉得这句话还不如不听。她在田垄边渡步,收了鱼干,撒了花种,喂了小鸡,还把餐桌抹了一遍,望向水湄,意识到桢姬已经跟随那个各种意义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灵契主人离开,听不到歌声了。忆起四人坐在桌边言笑晏晏,阿阮还嚼着生鱼片,回首湖心亭却一片岑寂。于是她累及的情绪爆发,将抹布使劲砸在地上,糟心道:“乐无异!”
传音偃甲的小鱼在乐无异耳后跳了起来,他慌慌张张地把馋鸡丢进饭桶里,一副有求必应的模样光速出现。
“闻人?”
“你不能这样!”
“消气,喝凉茶。慢慢说。”
“他都是与墨者谈,书信我也见过一两次,规整齐活什么都清清楚楚。他要东山再起、兼济天下,我们百草谷兴义兵师出有名。可你呢?你娘挺着肚子要生孩子、还盼儿媳妇。定国公府抄了一次不够是不是!天雨花差点要了你的命不够是不是!所以他才要推你走,知道你这德性,帮朋友都能帮到插自己两刀的地步。其实不是他不解释,他根本就没要你帮他造这种偃甲吧,天底下哪里还有五万兵马供他驱策。是你偏要管,糊涂啊,你个笨蛋,你,活该!”
“他总会需要军队的,人数不够,剩下驱动力的还可以造成别的偃甲——”
“重点不是这个,他没有让你管,你懂?”
乐无异扯下耳边的传音偃甲,难得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瓷盖都响起来:“我也觉得奇怪了,闻人,听到这种混账话,你居然骂的不是他。”
“你——你简直要气死——”
“——喵了个咪,他还气死我了呢!”乐无异握拳击掌,咬牙作响。
闻人羽依然激动:“你要是理解了他有多想保护——”
“——谁叫他改不掉这种,以自己吃苦受罪为代价,来保护别人的混账德性!”
这话吓得闻人羽不轻,开始反思自己的火力点是否过头,又不知道从何处开始偏离的,只得试探问:“几个意思?”
乐无异从偃甲行囊里拿出小方盒,闻人羽知道里面装着天雨花。
“这花吃掉了武小姐……闻人,你知道小武将军为什么会被调去西域打仗,在夷则夺位最凶险的时候离开了他吗?其实一开始,是夷则促成了和西突厥的盟约,答应帮属国肃清西域战乱。但是边防军太弱。那个狗东西,咳,就是夷则的那个二哥,就趁机建议把最能打的武家军,从江陵换防到西域去。夷则没有上疏阻拦,小武将军就那样被调值万里之遥,根本没办法顾到夷则的安全。夷则说他看过了西域惨状,要是任由软弱的边防军出征,指不定捅出多少战乱,遭劫的是几十万苍生,如果是小武将军,还能力挽狂澜……夷则说那话的时候,应该还没想到,会被羽林军和北衙金吾卫,围攻在朱雀门内……”
乐无异停顿半响,等声线恢复正常:
“我记得他从太华山启程回朝夺位的时候,对我说,他从此后做任何决定,都要问一问‘夏夷则’这个人,不让师友失望。他也当真这样做了。‘夏夷则’想要保护别人,那谁来保护‘夏夷则’?要把别人推开?若是李焱……说不定我就能放心走了。”
“其实我没想到,你会认同,甚至支持那种改变。”闻人羽斟酌道:“你恨过的人里,就有……”
流月城大祭司沈夜。
乐无异的痛点,不会那么轻易释怀,他失去了最敬爱的师父。
果然乐无异脸色并不好看,却也奇迹般地控制住。
“感情上来说,我没法不恨他。”乐无异深吸一口气:“有再多苦衷,我也绝不会认同作恶。但……”他的眼睛遮在发梢下面:“闻人,我把夷则从朱雀门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杀人了。”
“你在流月城的时候,杀了华月。”
“不一样。那些士兵是各为其主,奉命行事,他们也有父老家小……”乐无异看着自己的双手:“我连他们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补偿也做不到。但那时候夷则要死了……我最好的朋友……马上要死在万箭之中……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谁挡在我面前,我就砍谁。我是真的一辈子都赶不上师父,师父虽然说他学偃术只为回护一人一城,但最后依然以大义为重。我终究还是……差得太远。”
“无异,你没错,你要是不救夷则,才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无异。我是天罡,随军打仗之时就杀过人,我也和他们无冤无仇,他们并非按照自己的意愿去为恶。就连你师父谢衣,不也处置过流月城打探的耳目吗?退一万步,如果夺走别人生命的,都会下拔舌地狱,那刀山火海我也陪你去。”
乐无异露出笑容,有些感情能超越皮相声色,不是风花雪月也美好得磐石不移。
“我就说嘛,其实你能理解我的。”
“嗯,我其实也不反对夷则变成李焱。”
“我是偃师,追求凡铁通灵,坚固不朽的偃甲。最好能像师父造的机械一般百年不变。但人和偃甲不同,我相信偃甲不会变,正如我相信人是会变的,任何人都会。我不认为那对夷则是不好的事。如果对夷则连这点信心都没有,我也白当了他那么久的好兄弟。他要是能平安,我少点担心,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希望他束缚在过去。而且,当皇帝的都是真龙天子,化而为龙,从来不容易……”
乐无异呼了声哨,便见鲲鹏快活地展开了巨大的蓝翼,带起荷塘水汽,卷成絮状的风。
“但又有什么,能阻挡龙高飞万里呢——”
江山风雨,骨肉相煎,有血缘的能不死不休。江湖携手,知己同途,萍聚的也能无悔无求的付出。有风刀霜剑拆解铮铮铁骨,也有不辞冰雪点燃心灯。这世间的际遇有磨难,更有缘。
——第一卷·腊月·完——